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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 / 2)



1



在一个久违的乍暖还寒、落雪纷飞的下午,友尚抵达了琳宇。士兵和坐骑身上都裹着一层沾满细碎雪沫的白衣。



他们在琳宇和州师汇合,派来接应他们的文州师中军师帅却说函养山已被土匪占领。



“土匪——?”



“是的。有个自称朽栈的人,以他为首的一伙土匪多年前就占据了函养山,封锁了周边一带。”



友尚皱起眉头。



“人数多吗?”



“不清楚实际人数。不过,应该不足一师的人数。”



“充其量不过是这点土匪,为何州师一直置若罔闻?”



友尚大为惊讶。国土既是属于国家的,也是属于人民的,绝非一部分人可随意侵占之物。更何况是土匪,其行径是完全非法的。为何他们的行为会得到默认?



“——因为州里没有下达讨伐的命令……”



师帅面露难色,含糊其辞道。



“也不知是福是祸,原本这一带因诛杀而几乎变成无人之地,虽说若有百姓被追杀,州师也会前往救助,但又并非如此……”



友尚轻声叹气。是那个文州侯病了的传言吗?换言之,他无意采取任何行动。放任自流是在戴国蔓延的第二种病。患病的高官放弃权力,畏惧失败的部下则听之任之、一味迎合。



“总之,先在琳宇留下一个旅。”友尚下达了命令。



此事本该委托州师,但文州侯来路不明,因此在其指挥下的州师也不值得信赖。琳宇的士兵是他们和兵站之间的连接点。若他们和兵站之间的连接被切断,最坏的情况就是士兵会沦落街头。



“若只是不满一师的土匪,根本不足为敌,就这样北上吧。”



友尚等人无论如何都得去函养山。若土匪见到友尚军就能闻风而逃自然最好,否则就必有一战。他通知了部下,让他们做好准备,翌日天亮后,军队就沿着大路开始北上。



王师在空地设营前,琳宇局势不稳的消息就传到了朽栈这里。他潜伏在琳宇市井的手下看到州师在琳宇集合。朽栈让手下警戒着搜集情报,监视从瑞州方向通往琳宇的大路。这天赶回来的信使传达了王师已到达琳宇的消息,据说来的是一个师的禁军。也许是为了支援王师,文州师中军在此之前已抵达琳宇。



——然而,他们目的不明。仅以这一师两千五百名士兵的规模而言,既不像是来讨伐土匪,也不是他们擅长的诛伐。虽然看上去像是斥候,但其目的还是不得而知。他们从负责监视的人处得到情报,说部署在琳宇的军队正超北方进军,可他们只是单纯想从琳宇前往北边吗——他们是冲着北边的什么,还是冲着盘踞在北边的土匪而去,目前仍未能明确。



“我想应该不是诛伐。”



朽栈冥思苦想道。依这规模不会是诛伐。——或者说,是他们被小瞧了?



“该怎么办?”亲信赤比问道。



“希望不要是诛伐吧,要真是的话我们可没胜算。”



他们不可能与王师一决胜负。就算能不败,也无法取胜。即使想出不败的策略,自身也必遭重创,之后只能伪装成百姓,混入市井或山野中不断地偷袭王师,一击得手后撒腿就逃,到最后也只能等对方说出“到此为止”并放弃追杀他们。朽栈等人的党羽会就此瓦解吧。即便如此,若朽栈及其党羽能幸存下来,也不见得会输,但王师未必不打算歼灭他们。如果考虑到这种风险,干脆就不要偷袭,直接逃为上计。不——说到底,虽说可以一开始就不战而逃,但若这样做势必颜面尽失。他们会被其他土匪所轻视,而且对矿工及百姓的威慑力也荡然无存,也就不能再当土匪了。



“若他们只是想过去呢?”



“不能过。就是因为任何人都不能过,所以我们才能占领函养山。如果遇到武力威胁,我们就妥协让人通行,那就连函养山也会被夺走的。”



虽说西边的西崔最近让外人进入了,可那是因为事关石林观的道观重建,况且朽栈等人至今为止也一直默认白帜可以通行无阻。众人皆知,他们和石林观之间并非敌对关系,因此情况有所不同。



这种时候,朽栈就会觉得土匪的处境艰险,必须要不断地用力推才能延续下去。



“算了——还是先联系一下李斋吧。”



“她可会相助?”



“说什么傻话。”朽栈嘲笑赤比道。



“她好歹以前也是个将军,怎么可能帮土匪。说到底,那些家伙若被阿选发现,那可全完了。我们和那班人算不上是同伴或别的什么关系——单纯是因为条件一致才互相合作的。”



“若去拜托他们,应该会帮我们的吧?”



杵臼怯声怯气地插了一句,却被朽栈斥责了。



“别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你想被人嘲笑说函养山的土匪低头向仇敌祈求饶命吗?”



“可是——”



“我自己高兴帮李斋一把,可不是为了卖她人情。第一,我只在自己乐意的范围内和她合作。——不过吧,我让她在西崔住的时候,她说过若有个万一,会帮助妇孺逃出去。所以这点倒可以指望一下。”



赤比点点头。



“李斋应该会做到的……”



“除此之外不能要求更多了,我也不打算求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件好事,但他们那伙人是打算从阿选手中夺回戴国的。若他们成功,那我们就是敌人了。”



“敌人吗?”



“当然。”朽栈笑道。归根结底,土匪就是罪犯,其本身就是非法的。一旦夺回国家,李斋等人就不能不取缔土匪。只要朽栈他们还是土匪,就不得不进行反抗。双方水火不相容——换言之,他们是敌人。



“既然他们要夺回国家,总不能和将来会成为敌人的对象过于亲近吧。就算是我们也不能和他们太亲近。”



“是吗?”赤比和杵臼可怜巴巴地面面相觑。



“别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反正,王师的目标也可能是李斋。最好还是告诉他们琳宇这边来兵了。”



“您是要卖她个人情吧。”杵臼兴冲冲地问道。



“你是傻的吗?若王师的目标是李斋,我们也很有可能会被诛杀。要是不让他们逃的时候表明自己和土匪没关系,那头痛的可是我们。”



“他们会知道这点的。”



听赤比这么一说,朽栈道,“应该吧。——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让妇孺离开岨康。万一遭到攻击,我们要争取时间,召集人手守住城墙。”



“要进城吗?”



“岨康便罢了。只要能守住城墙,争取到时间就行。要是王师涌入街道,那我们就逃往安福。叫人准备好安福那边的城池。我们这边可必须得撑到妇孺逃进安全地带为止。”



友尚等人在三天内到达了据传是土匪势力范围的岨康附近。远远望去可见岨康的城门紧闭,城墙的女墙上出现了许多人影,布置得十分密集的应该是投石机。可见这些土匪未必是一伙无能的乌合之众。



“将军有何打算?”



听部下如此询问,友尚答道,“姑且先和他们打声招呼,不要妨碍我们通行。不过,他们应该不会乖乖退下。”



“若他们不退下呢?”



“不管怎样,函养山周边的土匪是必须清除的吧。”



部下话刚说完,乌衡就插嘴道,“碍事的就杀掉,求饶命的就抓起来,到时候让他们去挖矿道。”



——然后事情办完后就卸磨杀驴。



乌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友尚瞥了他一眼,“那些逃跑的人就放任不管吧。以他们的势力,不足以卷土重来。总之,我们只需确保从琳宇到函养山的行动自由,不受干扰即可。”



乌衡显然因为发言被无视而十分败兴。



“天真!”



“上头没有下令讨伐,我们的目的是探查函养山的情况。”



“只有懦夫才会乖乖遵守命令。士兵的优劣取决于堆积成山的尸体数量。”



友尚直视乌衡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指挥官?”



听到友尚这么说,乌衡毫无顾忌地咂了咂舌。



“违反命令将处以严罚。别忘了这点。”



乌衡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友尚的部下长天道,“……为何阿选大人会重用那种人?”



“到底是为何呢?”友尚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先派使者过去吧。若他们肯开门最好,否则就派空行师袭击城墙,待摧毁投石机后,步兵再一举推进至城门前。一旦突破城门,步兵就在那里支援后方,由骑兵一举冲入城内。让空行师从旁支援!”



“王师派了使者过来,要求我们开门。”手下冲进来报告。



对于这个要求,朽栈断然拒绝。



“我拒绝。这里是我的后院。”



“开门吧。”



杵臼在一旁可怜兮兮地说道。



“喂!”



“不开门的话他们就会攻进来。对方可是王师啊,到时肯定会有很多伙伴死掉的。我们有必要如此拘泥于函养山吗?反正也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头儿您不是也说过吗?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的确如此。”朽栈笑道,“所以我说的是要争取时间。”



“给我听好了。”朽栈环视四周,“我们赢不了王师。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完蛋了。就算坚持留在这里也只会被杀掉。但若我们逃走,就再也当不了土匪了,只能做了一个浮民,寻找各自活下去的方法。”



“不过。”朽栈继续说道,“若我们和王师说‘请您过去’后,还能过上以往的生活,那我也会这么做。但会有人说,这帮家伙是在王师面前瑟瑟发抖、临阵脱逃的丧家犬。没有人会对丧家犬的地盘有所顾忌,一定会有人来偷山的。”



“像盗贼之流,只要打败他们不就得了。”



周围有人大言不惭道。



“我当然会这么做,凭我们应该能把他们击溃吧。——可是,这样就得一直腾出功夫来处理这些纠纷了。若不愿有这种麻烦,我们至少该予以反击后再逃走。那么,就必须得让老弱妇孺还有伤号先逃。”



“若反击时伤了人,他们会报复回来的。”



朽栈把说话的男人痛打一顿。



“你要是揍了人,却不愿意被人还手,那你为何还要当土匪。老老实实当个浮民就不会被揍回来了。——不过,你会被一直殴打至死吧。”



朽栈对被揍倒在地的男人怒目而视。



“只要那豺虎一日还在玉座上,挨打的日子就不会结束。”



对朽栈而言,国家与他无关,他也不清楚王的意义何在。他的想法至今没有动摇过。然而……



“——我们不需要阿选。”



朽栈环顾左右。



“函养山已经被阿选盯上了。妇孺自不必说,李斋他们也必须得逃。我虽然对他们拥戴的王不感兴趣,但还得让他们来打倒阿选。”



使者回到友尚身边,带回来土匪坚决不许通行的回复。



“这帮愚蠢的家伙。”



乌衡冷嘲热讽道。友尚对他视而不见,召集了四个旅帅。



“别无他法,只能除掉他们。”



一队空行师最先飞出营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控制住城墙。尽管如此,经过一番苦战后,最终他们还是成功打开了午门,骑兵们一拥而入。土匪抵抗了一段时间,但到了傍晚,他们就趁着夜色撤退了。是逃到城里,混迹山野——还是?



“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他们回来就麻烦了。以防万一,我们留下一个旅。和琳宇那边取得联系,请求支援,等人到了再追。”



2



在雨雪交加之中,青色的羽翼到达鸿基白圭宫。经由青鸟传来消息,上个月末从鸿基出发的友尚军已抵达琳宇,正前往函养山。



要把骁宗从函养山中放出来,就必须要挖通崩塌的矿道。只有等友尚送来报告,才能得知塌方的规模到底有多大。话虽如此,无论怎么想,这也不是从国府派王师过去就足以做到的。挖掘矿道需要大量人手,但能从军中腾出的人手有限。因而他们需要在当地招募壮工,为此还需要文州的协助,可又无法指望患病的文州侯能迅速采取行动。



事实上,随着阿选再次坐上玉座,他也向其他州发出了救济荒民的命令。然而,患病的州侯行动迟缓。倒不如说,必须逐一指示他们才会有所行动,不仅比其他州在应对速度上明显落后许多,而且几乎毫无动静。若要让文州行动起来,就必须重新掌控文州。尽管如此,由于士逊的谋反,应对的时机被耽误了。



“傀儡就像木偶一样。”琅灿道,“六年——不,已经七年了——患病后长期以来不闻不问,到现在也几近废人了。就算命令他们把函养山恢复原状,他们的脑子里也没剩多少思考对策的能力了吧。你若想用文州,要不就从头到尾一一下达指示,要不就只能撤换文州侯了。”



阿选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只是,如何确定人选?



“张运掌控的朝廷里没有可以胜任州侯的出色人物。因为在那个朝廷中,最能干的就是张运。张运可是把比他优秀的人全都排挤走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叔容提出建议。



“惠栋如何?”



阿选皱起眉头。惠栋如今就任瑞州州宰。泰麒亲自任命,他不可能会同意的。



“……朝廷是否有些过于倾向台辅了?”



案作悄悄附耳低言道。纵使阿选回到玉座上,但六官仍然看着泰麒的眼色行事。无论是阿选的行为还是其登基的经过都还有许多不明确之处,让官员们无法轻易表示欢迎。如果是泰麒,就无需担忧这一点了。上天保证了麒麟是绝对正确的。相信泰麒是极为简单明了的事。官吏们厌恶复杂的思考,因此大幅偏向泰麒这一边。惠栋正是辅佐泰麒行事的助手。



惠栋显然是一个能吏,甚至被视为下一任军司。惠栋这人尽管是阿选麾下,可却是亲泰麒派。——倒不如说,他已经和泰麒一心同体了。即使阿选回到玉座并即位,泰麒对于惠栋的信任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吧。这对于案作而言将会成为种种阻碍。



“原来如此。”阿选脸上浮现出笑容,仿若看透案作的想法一般看向他,“要削弱泰麒的势力,就得把惠栋从他身边调走是吗?”



“臣绝无削弱台辅势力之意。臣只不过是认为可适当做些平衡。”



叔容强烈推荐了惠栋。在叔容看来,这是小司马或司马辅所期望的人才。他表示自己深感懊悔,当初不知为何没有批下调令,让惠栋的才能几乎无用武之地,在无所事事中浪费了大量时间。六官长从未如此不遗余力地进行劝说。



“顺势而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案作在阿选耳边窃窃私语。



“确实,惠栋再合适不过了。”



阿选颔首道。



惠栋忽然被告知要以文州侯的身份赴文州任职,这令他颇为不知所措。



惠栋如今是瑞州州宰。这个职位也是由泰麒亲自任命的。通常而言,宰辅的方针也即是国家的方针,但现今的戴国却游离于这种常态之外。原本应该作为国家一部分的瑞州,却像独立的其他州一般运作着。



“下官不胜惶恐,可下官仍有州宰之职在身。”



虽然惠栋如此答复使者,但得到的是“这是命令”的强硬回复。一筹莫展之下,惠栋去征求泰麒的意见。



泰麒道,“我已知此事。请你接受这一任命。”



听到泰麒这么说,惠栋一脸愕然。



“您是让下官去当文州侯吗?”



“我希望你能当。是我拜托叔容强烈推荐你的。”



“为何?”惠栋无言以对,只感到了极度的失落迷茫。



“台辅您说过需要下官的力量。——难道说,已经不需要了吗?”



“不。”



泰麒直视惠栋。



“非常需要。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托付之人。所以我才特意让叔容在私下操作。我希望你可以去文州。”



“可是!”



“主上在文州。”



惠栋一时语塞。为了押送骁宗去禅让——为了以禅让为理由把他带来鸿基,军队已经开始行动了。骁宗至今仍在函养山。



“为了救骁宗大人,李斋也在文州。”



“李斋——刘将军吗?原瑞州师的——”



泰麒点点头。



“我不清楚李斋他们离骁宗大人有多近了。但若是军队有所行动,令函养山上出现任何动静的话,他们自然会得知骁宗大人就在函养山上。他们会开始准备夺回主上,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动就会被察觉,而且骁宗大人麾下余党就在文州一事也会变得显而易见——”



若他们行踪暴露,毫无疑问会被视为叛民。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当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时,你是在文州的。”



“啊!”惠栋思量着,若自己在那里,即使国家下达讨伐的命令,他也可置若不闻。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指挥州师去支援李斋。若骁宗不幸落入王师手中,也有可能在离开文州的过程中和平解决,设法把他留在文州。岂止如此——



惠栋激动得浑身发抖。从他内心深处,一股热血一点点地涌上心头。



——他还可以打开城门,将骁宗及叛民迎入文州城中。



长久以来,在阿选的暴政下,其中牺牲最大的就是文州。



在这寒冬凛冽、土地贫瘠之地,人们因诛杀而被一朝毁之,因文州侯变为傀儡而被置之不理,因生不逢时而被弃之不顾。



若惠栋前去文州,自然可以拯救那里的人,而且还有可能夺回骁宗,向阿选举旗起义。



“请你去吧,惠栋。”



“下官领命。”



“多谢。”泰麒说着执起惠栋的双手。



“一直以来多得你相助。少了你,说实话我会很难过。”



“下官也是。今后就不能再辅佐台辅了——”



“无须担心我。……文州、还有骁宗大人及李斋都拜托你了。”



“是!”



在寒气渐消的晴朗天气中,正式调令下发,惠栋启程前往文州。在新任牧伯及侍从的随同下,以及一部分津梁军的护卫下,惠栋离开了鸿基。泰麒在惠栋身边安排了可信之人,同时为了能和惠栋本人直接联系,也把青鸟托付给了他。在送别之际,耶利补充了一句,提醒他千万不可取下木札。



“你一到文州,首要之事就是猎杀次蟾。就算确认安全了,那个木札也必须时刻贴身携带。”



惠栋重重地点了点头,握住泰麒的手郑重行礼后,在积雪深厚的大街上渐渐远去。



嘉磐接替了惠栋的职务。嘉磐外表看上去五六十岁,其身为皆白的左臂右膀,和皆白一样是声名在外的能吏。在惠栋铺好的路上,嘉磐的车呼啸而过。



由于天气渐暖,鸿基也开始弥漫着一片乐观的气氛。虽然有大量荒民蜂拥而入,但他们立刻受到官府的保护,被分配到鸿基近郊饶有富余或人手不足的村落。积雪已化,眼看着就要春耕了,不论是哪个村子都急缺人手。瑞州会负责通融供食用的物资,因此人们都放下心来,开始拾掇农具。



然而,戴国北方依然积雪深厚。



而文州也即将迎来巨大的转机——。



3



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一轮满月透过层层暗云的罅隙,,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晚,正身在西崔的李斋等人通过急报得知阿选军与土匪已正式交战。



“土匪如何应对?”



面对李斋的询问,使者回道,“在岨康的妇孺及老人先逃到了东边,其他的则逃往安福。在安福的妇孺恐怕是朝这边过来了。”



“这样啊。”李斋陷入沉思。



“他们是打算负隅顽抗吗?即使如此也毫无胜算吧。”



听喜溢这么说,李斋点点头。



“他们应该是想争取时间,让妇孺逃到安全地带。可一旦他们困守函养山,也就没有后路了。”



可能他们欲从位于函养山西边的西崔逃往辙围方向,但若辙围方向也有敌人过来,将会无处可逃。



“州师好像有所行动,据说在如雪偏离了北方大道,往东边进军支援。”



“这条路经过辙围和龙溪,会通往西崔。若州师途经龙溪,朽栈他们就会无路可走。”酆都说着看向李斋,“您觉得该如何办?”



霜元等人都因酆都的发问而露出惊讶的神色。



“还能怎么办——只要土匪能把敌人吸引过去,我们的行踪就不易被暴露。”



静之颔首道,“不过,若敌人进行扫荡,可能会搜查到山那边。”



“那就只能逃了,目前还不能走漏风声。藏起来的物资只能便宜他们,好在他们应该会以为是土匪积聚的财富。”



“且慢!”



李斋插话道。



“朽栈他们帮了我们不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救土匪——?”



李斋点点头。酆都等人都表示赞同。



李斋继续道,“朽栈的确是个土匪。在土匪之乱那会儿,他们无意中成了阿选的帮凶。而且就算是现在,土匪也并非反抗阿选的叛民。但在我们寻找骁宗大人的时候,他们施以了援手。接下来等我们搜查函养山时,他也说过会出手相助。我不能眼看着朽栈他们被杀。”



“可是——”



“朽栈他们同时还担负着许多因为阿选而沦落为弃民、饱受苦难的弱者的生计。他们在据守期间放跑的那些亲属就是这些弱者。这些人大多数是土匪的家属,除此以外还包括了死去的土匪的家人亲属。其中大部分人无力维持生计——他们本应待在里家生活。朽栈死后,依靠朽栈而活的这些人也会失去活路。”



“可土匪是仇敌!”有人高喊一声。



“是仇敌没错,但也可以说土匪是被阿选所利用,并且还被过河拆桥。”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确实如此。”李斋加重了语气,“换言之,土匪已经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代价。此外,朽栈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那算不上是付代价!”



“恕我多言——”静之插言道,“既如此,不如待主上回宫后,再正式问罪并判决罪行可好。朽栈等人出手相助是事实,我们必须要还他们这个人情。”



“但贸然出手可能会被阿选发现我们。到时他就会照例将我们连同周围的里庐一起赶尽杀绝!”



面对这个质疑,静之也只能缄口不言。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抛弃他们。”李斋低声道,“朽栈有恩于我们。我想若是骁宗大人,是不会弃他们于不顾的吧。”



霜元看着李斋,沉思了片刻。



李斋再次说道,“背信弃义不就是玷污骁宗大人的名声吗?我们背负着骁宗大人的名声,一举一动都在附近的百姓及土匪们眼里。”



“……确实。”



在霜元喃喃自语时,也有人出声道,“为了以防他们向阿选报告我们所在,就得彻底歼灭敌人,剩下的一律作为俘虏如何?”



“可要是一个人都没回去,阿选应该会察觉到文州有异常吧。这不就相当于暴露踪迹了吗?”



“没错。——不过,若我们对恩人见死不救,会有损主上的名声。就算会暴露行踪,也该去救土匪。”



“现在暴露为时过早。我们还没做好向阿选宣战的准备。”



“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才算万事俱备?虽说攻下文州城后是最佳时机,但未必事事都可如愿以偿。与其以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暴露,还不如为了大义而主动出击。”



建中望着喧喧嚷嚷的人群,悄悄离开了现场。他出了正房后,向中院的厢房走去,从房间里叫了两人到隐蔽处。



“……去召集人手。虽然很危险,但我希望你们能随我同去。”



听到建中的话,两人点了点头。他们确定好计划,各自分头行动。建中自己也准备好武器向马厩走去,就在他把骑兽拉出来时,忽然冒出一把声音。



“——您果然要去吗?”



他回头一看,一个僧侣打扮的男子正从其中一个骑房里走出来。他记得这僧人好像叫空正,是从高卓戒坛过来的檀法寺僧侣。空正身旁还有一个身穿皮甲的男人,名为清玄,同样来自高卓戒坛。建中记得这位应该是道士。



空正和清玄都给骑兽备上了鞍子。



“……您二位也是?”



对于建中的疑问,来自戒坛的二人点了点头。



“除非李斋将军能说服霜元将军,否则就无法采取行动。”



“恐怕是的。”建中首肯道。如今他们人数众多,必须要有人来统率,从全局的角度出发,下定决心并付诸实行。然而,李斋要想说服霜元等高卓势力大概是十分困难的。高卓势力的那群人大多数并未和朽栈见过面。他们只能从他人言语中得知事情原委。他们无法摆脱固有认知,认为土匪就是土匪,而且和他们之间有骁宗的深仇大恨。那么纵使李斋能成功说服他们,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但是,建中不会对朽栈弃而不顾。



“李斋那人,就算是和霜元将军分道扬镳,也一定会前去相助的吧。”



“明明是好不容易重逢的同伴,也会如此?”



建中点了点头。他一直和李斋一起行动,清楚她就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不过,在那之前她肯定会尽己所能地试图说服他们。但不知何时她才能动身,时间宝贵,朽栈的党羽中可有不少老人和妇孺。”



在多次经过岨康的时候,建中与关照过他的女人们及其孩子、还有老人们相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好几个面孔。他们和朽栈关系亲近,现在应该逃到安福了吧。岨康的矿工肯定也混在其中。虽说矿工脾气粗暴,但和匪贼还是大为不同。就算他们动辄吵架,可并不会参加作战。为此也必须要让他们活下去。



待建中走出院子时,两名部下已经召集了十人左右在等着他。他领着他们离开馆邸,只见大门前又有二十人左右在等候。为首的是六人左右的僧人队伍,应该都是空正从高卓带来的檀法寺僧侣。其余人则都是侠客打扮的男男女女,其中混杂着几个道士模样的男人。建中大致数了下人数。



“包括我在内——有三十七人吗?还不赖!”



这些人里没见着士兵,只因他们并没有去叫士兵出身的人。军人清楚统帅的重要性,这种思想可谓深入骨髓。若李斋或霜元不动,他们就不会擅自行动。“走吧!”建中喊了一声,穿过残破的城墙走了出去。



“哦——聚集了不少人嘛!”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仔细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那里,他身后带着一支队伍。



“你是……”



“在下博牛。自牙门观前来与各位汇合。”



“啊!”建中点点头。夜间看不太清楚,是脸上有伤疤的那个男子吗?听说他原本是白琅的侠客,在受到牙门观保护的侠客中是负责牵头的人。他随身携带着一把沉重的大斧头,尽管看上去年近半百,却有着一付如岩石般刚强的体魄。



“你们是要去帮土匪吧。”



见建中默默地点头,博牛也重重地一点头。聚在他身后的是牙门观的侠客吧,粗略一数果然有二十人左右。虽然这些人看上去都骁勇善战,但里面还是没看到有像详悉一样军人出身的人。



“两边加起来有二两(注1)左右。”



听到空正的话,建中还是默默点头。空正也和博牛一样,有着一身非同寻常的膂力。他随身携带着一把硕大无比、锤形为圆球形的长柄大锤。



“也就是说,比起纪律,更重侠义之心的只有这点人呀。”



清玄语气中微微带着些许揶揄。



“绝无此事!”博牛规劝道,“李斋他们并非没有侠义之心。他们首先是军人。有了军纪约束,军队才不至于沦落为一群饿狼。士兵本身就如同武器一般,武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



“是这么回事吗……”



清玄显然并未信服。听到他的回答,建中想起了李斋带领这么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有多辛苦。她必须将这些三教九流、素不相识的人整合成一股可以用来对抗阿选的战力。仅仅是志同道合还远远不够,他可以想象到今后将面临的辛苦。



“仅凭我们这些人足以战斗吗?”清玄满心忧虑。



“身手是及不上士兵,可胆量却不会落后于人。”



听到博牛这话,建中道,“我们这点人孤掌难鸣,光是救那些逃出来的妇孺就得竭尽全力了吧。”



空正赞同道,“总比袖手旁观来得好。——走吧。”



***



去思怀着焦躁的心情注视着眼前这个意见总是无法统一的场面。去思心底里是想要二话不说就去帮朽栈的,毕竟他们受对方帮助良多。曾经在琳宇待过的李斋等人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实在无法见死不救。——然而,却难以让高卓势力理解他们的感受。



“我明白最好是等做好迎击阿选的准备后再和阿选军对峙。可这要到什么时候?”



李斋环视众人诉说道。



“我希望大家能考虑一下需要花费的时间。这段时间还会有同伴远道而来加入我们。在集合所有人之前,我们未必不会暴露行踪,反而极有可能不是吗?想在一切就绪之前不走漏任何风声才是痴心妄想!”



霜元冷静地听取李斋的意见,可他部下们却露骨地表现出拒绝的态度。他们曾和土匪短兵交接,失去了许多伙伴——最后遭到追杀,不得不落荒而逃。去思可以理解他们对“土匪”本身所抱持着的厌恶感。在他们心目中,土匪只能是敌人。去思一开始也是如此认为的。



“我们并没有天真地认为,在万事俱备前能一直避人耳目。当然,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可能随时会传到鸿基那里。不过,不会是现在。目前还为时过早!”



“没错!”有人高声应和。



“总不能为了土匪而提前让大伙陷于不利境地吧。”



“有些人是从高卓徒步走上大道的,这才刚到几天,怎么也不能让他们上战场。”



“我们也得为百姓考虑吧?”另一个人扬声说道,“若我们暴露行踪,难免会连累百姓。”



李斋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看向喜溢。喜溢,还有从琳宇一路跟来的牙门观的人——详悉以及端直,若他们选择错误,就可能祸及百姓。



“……贫道。”喜溢说道,“贫道内心是想要去帮助土匪们的。贫道自然无法代表百姓,也无法替百姓袒露心迹。可若是对土匪见死不救,那是否也会对百姓见死不救呢?若诸位不抛弃土匪,便也不会抛弃百姓——”



“诸位的选择或许会牵连百姓,百姓心怀怨恨也不足为奇。”详悉说道,“但是,若诸位对土匪弃而不顾,那百姓就不会信赖诸位了。”



喜溢点点头。



“肯定会有人抱怨。可下次当他们自己遇到困难时,对诸位前来救助的期盼能让他们重燃希望。贫道以为,届时百姓就会明白诸位行动的价值所在吧。”



李斋颔首道,“若累及百姓,百姓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可背离正道的是阿选,而不是我们!”



李斋环视众人,高声说道,“若我们在此对土匪见死不救,那就是我们背信弃义!”



一直沉思不语的霜元终于开口了。



“要是一个人都没回去,阿选应该会有所怀疑,首先会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可以趁机争取时间,如此一来就多少可以调整阵容,也可以催促附近的百姓做好逃跑的准备。”



“霜元!”李斋欣喜地唤了一声。



霜元颔首道,“幸好谷雨将至,那边极有可能要等积雪彻底融化后才会调动大军。看在李斋的情面上,我们去支援土匪。”



李斋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去安福。霜元,后面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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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十二国记应该是参考了周朝或先秦的兵制,据《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即二十五人为一两。



4



土匪困守在安福,抵御友尚的攻击已长达两天之久。



“……身为土匪,他们做得也算可圈可点。”



友尚说着,凝视远处依稀可见的安福城。虽然安福只是个小城,但易守难攻。若敢于将这个规模不大的城作为据点,那像是朽栈这样的土匪就不容小觑。这座城的隔墙既不高也不牢固,可背靠的山脉却是个难题。城北临近陡峭的悬崖,悬崖上到处都设有箭楼,且放置了投石机。投石机一次可投掷十几块约有一人合抱大小的石头。即便是空行师也对此感到十分棘手。箭楼都建在高处,因此投出的石头可飞得更远。这让他们无法接近这座城的上空。



“安福有多少土匪?”



“目前还不清楚,但估计并非所有土匪都在那儿。据说土匪也占据着函养山和西崔,而近来西崔的规模好像已经超过岨康了。那么应该有近半数的土匪留在函养山和西崔。如此想来,在安福的人数应不满一千——即八百人左右。”



友尚点了点头。八百这一数字,似乎也与之前交战时的感觉一致。相比之下,友尚等人有一师二千五百人,其中二旅的一千人留在了琳宇和岨康。他并没有把握能以一千五百人攻下安福。虽说他们也能绕过安福,但这么一来就显然会被前后夹击。



“放一把火烧了就行。”



乌衡笑着说道,却被友尚断然拒绝。



“上头没有下令让我们讨伐土匪。”



尽管他们已将土匪占据函养山的消息传往鸿基,可宫里并没有下达任何诸如清剿土匪之类的命令。



“这里不是战场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友尚回头看了眼乌衡,向前走了一步。



“就算如此,做出判断的也是我,不是你!”



乌衡仿佛被镇住般退了一步,而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脸去啐了一口。



——愚不可及。



***



乌衡离开了军营,向存放物资的车辆附近走去。那里有一伙身穿赤黑盔甲的人,盔甲的色调各异,但都统一为红色。这伙人正是乌衡手下的一两二十五名士兵。虽然他本身是个卒长,可其旗下的四两中,有一两士兵身穿同样的红色盔甲,被他称之为自己的麾下。这伙人被称为赭甲,曾在骁宗出征文州时担任他的贴身侍卫,并在阿选的密令下将骁宗带往函养山。虽然当时的士兵中有一半以上已命丧函养山,但乌衡又补充了些自己看中的士兵。



“将军似乎想陪土匪玩玩。我们自己行动吧。”



听乌衡这么一说,一伙人同时露出无畏的笑容,都站了起来。



“那些家伙让妇孺从安福逃了出去。去捕猎他们。叫他们知道禁军的可怕之处!”



全体赭甲都被分配了坐骑。虽说比不上乌衡的骑兽,但比马安静,速度也快得多。坐骑、红色的盔甲以及武器,想进赭甲的士兵比比皆是。



乌衡带领部下悄悄离开了军营。他们先往与安福相反的方向,沿着大街南下,等离得足够远了,再往西边走,经过好几个几乎化为废墟的村庄,逐步向北走去,不久就来到了河畔。这条河从安福西边向南流过来,溪流里石头多,而且还算比较深。河面不宽,可是需要骑兽才能一步跨过去。对岸视野开阔,且只有南面的灌木丛被砍伐一空。虽说保留了些较高的树木,但并无可藏身之处。尽管如此,北面还是灌木丛生,不知道土匪潜伏在哪里。他们一路向西,寻找着视野相对较好的地方,直到确保至少从安福的高楼那里看不到,才一口气渡过了溪流。



他们刚一过河,就传来了像是土匪的笛声。尽管看不出他们潜伏在哪里,但乌衡等人似乎是被发现了。乌衡砸了砸嘴,拔出朴刀。估计马上就会有土匪冲过来,只消信手一砍就行了。



“猎物正沿着大街往西边逃。去吧!”



乌衡下令让一半人去追,自己则留在原地。随即,只见远望可见的村子里冲出了几个人影。



乌衡没有坐等土匪过来,而是亲自驱使骑兽往村子方向冲过去。直扑而来的土匪手里都拿着斧头、钩子及棍棒等现成的武器。斧头也好,钉耙也罢,他们往往是将农具或工具改为武器,连长枪或刀剑也没一把,难怪被人小瞧。



“毕竟只是一群匪贼和矿工!”



乌衡和部下冷笑一声,猛地一刀砍向冲过来的人群。他们骑在骑兽身上,在插肩而过时斩杀了三人。阿选赐予乌衡的刀虽细长又轻盈,但却砍得凶猛。一个土匪在乌衡的气势压迫之下心生怯意,往回逃窜时却被横砍身腰处,彻底被砍成了两截。他还来不及惨叫,上半身就滚落下来,下半身也倒了下去。鲜血四处飞溅,洒了一地,周围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轻而易举!”



乌衡高声喊道,重新驾御着骑兽跑起来。他一冲进村子里,就发现土匪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他和追上来的部下们随手就将这些人斩杀了。为了检查庐家,他的部下手持斧头和大锤,不论是门还是窗,碰到什么就乱砸一通,一看到屋内藏了人,便跳进去把人剁碎。虽然有躲在暗处的土匪猛扑过来,但他们一听到动静就扭身躲开,将砍空的斧头连同土匪双臂一起斩落下来。土匪茫然地看着手肘以下消失了的部位,被一刀砍下了头颅。乌衡等人没费多少工夫就控制了村子。



“土匪就潜伏在村子里!”



土匪应该是以能一眼望见河流的村子为据点。那么他们只要去袭击这些显眼的村庄即可。乌衡将手下半数人中又分了一半朝北边的街道前行,派其他人去搜索村庄,自己则带着数名部下沿着河边向西行。他们接下里遇到的村庄几乎是一片断瓦残垣。与其说是被荒废至此,不如说本来就只有些会在冬天倒塌的茅屋。看来这些房子是在过去某一年被冬雪压垮,之后便一直是这幅荒凉残败的景象。再往后遇到的村子里只有一个老媪、一个女子及两个小孩四人,他们似乎是停下来歇脚的。乌衡把女人和小孩交给了觊觎已久的部下,自己则走向老媪。他把边哭边磕头求饶的老媪的四肢一根根砍下,将拖着残肢在地上爬着逃跑的身躯斩成两截,并一刀断了头。黏糊糊的血和肠子还冒着热气,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乌衡瞥了眼正在折磨猎物的部下们,离开了村子。再往西走,下一个小村庄就在眼前。



***



建中听到随风传来的微弱哀叫声。骑兽猛地抬起头来,耳朵向前。它的鼻子抽动着,好像在闻飘来的气味。



“是惨叫声。——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空正小声嘀咕道,驱使坐骑来到建中身边。



清玄骑着骑兽追上他们,“还有哭声——是小孩子吗?”



建中那外形似马的骑兽面朝大路南边流淌的河流方向。冷风呼呼地从那里刮过来。



“在上风!”



建中说着,瞅了身后一眼。他的手下正在帮一群刚逃出来的老人,带着他们上山。建中把事情交代给其中一人,让其他人跟着他一起走,然后骑着骑兽向上风处赶去。



村子近在眼前。一半左右的房子似乎早已坍塌,但还剩下半数左右。烟囱周围房顶上的积雪已融,说明有人住在这些房子里。还没等他确认,村里就传来怒吼声及惨叫声。“快!”他喊了一声,便驱使骑兽全速奔跑。当他冲进庐家之间的广场时,只看见一头披着骑甲、长相凶猛的骑兽。骑兽脚边躺着两具壮汉的尸体。这头骑兽似乎失去了骑手,正狼吞虎咽地啃食尸体。建中的周围响起了惊愕及愤怒的声音。



建中在间不容发之际挥戟向骑兽猛冲过去。虽然骑兽闪身躲开了这一击,但随之被清玄以棍袭击。骑兽的前脚勉强避开了横扫而来的长棍,可清玄的棍子被称为梢子棍,棍头用铁链连着一节短棍,它没能躲过紧随长棍一击之后而来的短棍。它的前脚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摔了个跟头后跌倒在原地。空正甩着大锤砸在它背上,如人头般大的铁球将骑甲连同马脊骨一起打得粉碎。伴随着大量的血沫,那头骑兽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嚎声后倒下了。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附近的房子里摔了出来。这个连铠甲也没穿的男人少了一条腿。一个身穿赤黑铠甲的士兵追着跌倒在地的男人飞奔出来,一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忿恨地怒吼一声,立刻转身就往回跑。博牛抡斧,建中挥戟,两人接连袭来,可那士兵仿佛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干净利落地避开了攻击。他冲进摇摇欲坠的庐家,以家具作为挡箭牌跑了过去。



赤黑盔甲——那就是臭名昭著的赭甲吗?



博牛等人追在那人后头,蜂拥着涌进了庐家。建中调转骑兽绕过屋子,急匆匆地赶往后面。他刚跑到屋子后面,与此同时赭甲也跳上了拴在后头的一匹马。若赭甲是骑马,那建中的坐骑自然跑得更快。就在他催着骑兽快跑以拉近距离的时候,赭甲一边策马疾行一边举起了一只手。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还来不及产生怀疑,右肩上就遭到了冲击。他背后被用力猛撞,连声音也叫不出来就从骑兽上摔了下去。他立即蜷缩起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在他抬起头时,第二波攻击已至。这次他看清楚了,是流星锤。



一个拳头大小的锤头系于长绳一端,落在建中脑袋旁边,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洞。赭甲一挥手,锤头就被绳子拉了回去。锤头立刻又被投出,第三击擦过了建中的手臂。逃跑中的对手和从坐骑上摔下来的建中之间的距离,大概也就在绳子勉强够得着的范围内。虽然之前被砸中已经够令人吃惊了,但掠过建中手臂的锤头迅速划出一道弧线,直接击中失去骑手的骑兽的后脑勺,也令他震惊不已。赭甲扔下目瞪口呆的建中,渐渐跑远了。建中放弃了追击,向骑兽跑去。锤头不算太大,因此骑兽似乎没有受重伤。但这骑兽好像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腿脚发软,一时不听使唤。



“没事吧?”



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回头一看是空正。建中点点头,试图去拉骑兽的缰绳,可右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空正奔过来后瞄了瞄建中的肩膀。



“是石头吗?”



“是流星锤。居然那么远的距离还能击中——不仅如此,同一击还打中了骑兽。简直难以置信!”



最开始的那一击是完全背对着建中的。建中并没有看见锤头被扔过来。攻击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人连锤头回旋的时机都没有计算,就毫不犹豫地一击掷中。如此身手令人大为惊叹。



“别动。——建中你先退下,需要处理伤势。”



檀法寺的僧侣说的话自然是令人信服的,然而现在不能向后退。



“总之你先去追人吧。那个受伤的人呢?”



“博牛在帮他包扎伤口,但出血过多,应该很难熬过去。”



“可恶!”建中嘴里嘀咕着。在他们对话的期间,手下们也在追赶着赭甲。



“小心点!”建中扯开嗓子喊道,并催促空正也赶紧过去。



“先前的惨叫声让我有些不安,你且去看看吧。”



空正点点头后先行离去了。一个手下跑过来,将建中扶上了骑兽。



***



乌衡策马疾驰,赶回部下所在的村子里。他觉得怒火在胸中沸腾,整个人都气急败坏了。最令他恼火的是,花了这么多钱买齐骑甲的骑兽就这么被杀了。骑兽还就算了——反正可以向阿选索求,买骑甲的钱也可以找阿选要。他在想着下次要索取更好的骑兽的同时,想到现在只能靠马逃走就气愤不已。



当他赶回前一个村子时,只见两个身影从庐家里摔了出来。他们都身穿赤黑盔甲,是乌衡的部下。一个黑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此人裹着一块破布,追在两人身后从庐家出来。其中一个部下看到了乌衡,伸出手似乎想开口求救,然后被来自身后的一击打倒在地。那个裹着破布的人单手抱着一个幼童,尽管如此,他的动作却很敏捷,且刀法极快。来者为何人?乌衡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目前他的另一个部下正和这人对峙着。这个部下被乌衡赐予了“力量”。土匪或侠客自不必说,即使是对上普通的士兵也不会落后于人。尽管如此,他砍过去的一刀还是被轻易地拨开,身体失去平衡时挨了一刀。虽然他勉强躲过这一击,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迎面就刺来极快的一刀,在乌衡赶去搭救前便分出了胜负。那个部下被刺中腹部,身子向前栽倒,双膝跪倒地上。极为凶狠的一刀砍在了他的肩头。



按理说,双刃剑是用来刺,而非砍的武器。用来砍的剑刀身长,且需要双手持剑,可眼前这形迹可疑者一只手正抱着幼童。尽管从剑身大小来看,这明显是把单手剑,可那人却一剑将乌衡部下斜劈成两截。他身手确实不凡,但剑本身也绝非凡品。



乌衡的后背一下子升起一股恶寒。这巧妙糅合了刺与砍的刀法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莫非。



身后追兵们的脚步声在步步逼近。那个可疑者随意地跨过尸体,朝乌衡走来。裹得十分严实的布挡住了他大半面容,但若隐若现的下颌线条却震醒了乌衡的记忆。



乌衡立即掉转马头,全速奔跑,跑向被部下遗弃的骑兽,等靠近后跳了上去,立马蹬着马镫让骑兽往天上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头黑色的野兽飞扑到他的脚下。虽然这野兽身上没有鞍子也没有套上缰绳,但那可疑者只要一声呼哨,它就掉头往他的方向而去,显然是被驯服了的骑兽。



乌衡部下的骑兽反应极差。他砸着嘴,拼命催促骑兽快跑。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追兵们似乎正要和那可疑者会合。乌衡姑且拉开了与身后那些人的距离,他松了口气,再次回头去看那可疑的人。



——那厮死而复生了。



他绝不会看错。乌衡曾在那人身边贴身随侍,也从背后攻击了他——过去就在函养山上,还险些偷袭不成反被杀。好不容易才把他砍伤,扔进了竖井,利用塌方把他埋葬在地底。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地底深处爬了上来。



乌衡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骁宗。



***



当建中赶到时,清玄正和一个人对峙着。那人的眼眉被破布遮住,一只手抱着个幼童。清玄向他询问了什么,那人默默地指了指身后的庐家。几个手下冲进了庐家。



“把那孩子交给我。”



清玄用棍子对准了他。那人一声不吭地将幼童放在地上。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她像是受到惊吓般地厌恶男人,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她的双手无力地垂着,仔细一看,两只手掌已经凄惨地断裂开来了,恐怕是被人用刀子刺穿后强行撕裂的。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让人怒不可遏。



清玄试图把女孩抱过来,但女孩吓坏了,哭喊着不愿被抱。一个手下好不容易抓住了想逃跑的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那道极深的伤口。



“她应该很痛吧,还是用布按压伤口止血为好。”



清玄说着,看向那个男人。



“你是何人?看上去不像是赭甲那伙的。”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闭上了嘴。



“也并非土匪吧。”



听到清玄这句话,他默默点了点头。建中下了骑兽,走到跟前后再次观察那个男人。男人站在那里,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寻常。他衣衫褴褛,从头裹到上半身的布也是一样破烂不堪,而微微露出的唇边的皮肤则异常苍白。建中往布底下看了看,只见他用一块粗糙且脏兮兮的薄布蒙住了眼睛。他是瞎了,还是透过那块布来看呢?若他能看见,为何要做如此奇怪的打扮?



“若你无意一战,那就把武器交给我。”



听清玄这么一说,男人毫不抵抗,默不作声地将挂在腰带上的剑连同剑鞘一起拔出。剑鞘上伤痕累累,伸出来的手也好像有些歪扭畸形。



“……是敌人吗?”



建中来回看着清玄和那男人。“不好说。”正当清玄这么回答时,进了庐家的那几个人突然飞奔出来。其中一人当场仰天大叫,另一人则瘫倒在地剧烈呕吐。“怎么回事?”他们问道,只见跑进庐家的人一个个脸色苍白地冲了出来。



“怎么了?”



“里面有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妪,还有个孩子,全都被虐杀了。……太残酷了!”



建中看了看男人。



“是你干的?”



“不。”男人回道,声音嘶哑而微弱。简直就像是因为害怕而畏缩了,可他举止中却没有流露出丝毫胆怯。男人静静地伫立着,一头黑色的野兽降落在他身边。 建中等人大吃一惊,那野兽却用头蹭了蹭男人的侧腹,一边似乎在窥视建中等人,一边紧紧依偎在男人身边。



“是你的骑兽吗?”



听建中这么一问,男人也只是点点头。他既不申辩也不反抗,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友好的举动。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



男人没有回答。



“既然你来历不明,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为了安全起见,我需要把你绑起来,可以吗?”



对此男人也默默点了点头。当建中的伙伴拿着绳子靠近骑兽时,那巨兽发出一声咆哮,但在男人将手放在它脖子上时,它就温顺地让绳子套到脖子上了。男人也同样束手就擒。



5



令人棘手的投石机只能由空行师一台台地摧毁。



就在友尚关注着战果时,军营内变得嘈杂起来。乌衡从慌乱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友尚瞥了一眼他那张皇失措的模样,视线又转回到安福,可乌衡来到跟前后说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骁宗在这里。”



友尚回头看着乌衡。



“——你说什么?”



“那就是骁宗,一定不会错。他被人救出来了。”



“你碰到他了?”



友尚兴冲冲地问道,乌衡点了点头。



“在安福以西。我们打算从侧方进攻,在迂回包抄时遇到了他。”



“从侧方——?”



友尚没有下达这种指令。现在从侧方进攻也并无任何意义。他可没法将乌衡说的话照单全收。



“就你一人吗?”



“我带着赭甲去的,但不清楚其他人怎样了。先别管这些,不追人可就逃啦!”



“对方就一人?”



“有同伙,二十人左右。不是士兵,多半是土匪吧。”



友尚死死盯着乌衡的脸。



“土匪对骁宗而言就是敌人,你觉得他们会一起行动吗?”



“可他们就是在那里啊!”



“他们有自报家门吗?”



“没有自报家门,可一看就知道。绝对就是土匪!”



乌衡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好像感到惶恐不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似乎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



友尚回头对部下说,“组成一支一两的队伍,让乌衡带路。”



“一两不够!最少要三两!”



“二两。——快!”



为防乌衡所言属实,友尚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人也别杀,也不能让人受重伤。把所有人都抓回来!”



派出去的二两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旅帅士真满脸怒容地来到友尚面前。



“被他逃了吗?”



“他们看上去是在往西边去,所以卑职让人追过去了。他们带着伤员跑不快。比较棘手的是他们在后退时同伙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但更重要的是士气问题。”



“士气——”



士真点了点头,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士兵不愿行动。赭甲擅自绕到安福西边,把土匪还有逃亡的妇孺都杀害了。”



说着,他忍无可忍地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抱歉,是卑职失态了。土匪为了警戒越过河流的士兵,派人暗中潜伏在沿河的村子里。乌衡擅自过河,并攻打了村子。其中有两个村子遭到袭击,藏在里面的土匪被杀。在第一个村子里有七具尸体,恐怕一共也就这些人。之后的村子有三具尸体,考虑到潜伏在村里的人数相同,其余人应该是往西边避难去了。只是……”



士真有些迟疑,因愤怒而涨红了脸。



“只是?”



“两个村子之间有一个房屋几乎垮塌的村子,从安福逃出来的妇孺似乎是在那边歇脚。那里只剩一个老妪、女人还有孩子的尸体。”



“……是乌衡他们杀的吗?”



“他们的死状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杀’字就能形容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被活活折磨而死。留在那里的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残骸。”



据说母亲是抱着孩子咽气的,可那孩子被纵向砍成了两半。



“士兵们发现这一幕后骚动起来,士气大降。士兵们坚持要先埋葬遗骸,而不是去追土匪,可谁也动不了手。也难怪他们会这样——母亲的双脚被截去三处,脖子上还缠着小孩的肠子。”



士真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卑职请求您处罚乌衡。那绝非人之所为!”



友尚无言以对。



士真对着默不作声的友尚说道,“为何阿选大人要重用那种禽兽?”



“……是啊。”



友尚只能这么回答。若在过去,主人肯定会先惩罚像乌衡这样的士兵,会厌恶冷落他,但绝不会重用他。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只能认为正因乌衡是这种禽兽,所以才得到了重用。



——他身手高超。



这次出征,他也曾见过几次,乌衡及其麾下赭甲的身手之高超乎常理。之前根本没有传闻他有如此本领,多半是被人忽略了。看来实际上应该是他被别人小觑,于是便将自己的实力隐藏起来。



“在母子周围也有赭甲的尸体,一共有六具,基本上一两刀就决出了胜负。对手是赭甲,所以打败他们的也并非一般的好手。”



友尚微微探出身子。



“武器呢?”



“应该是剑,而且恐怕他可以用剑来砍。”



——不会错。友尚握紧了拳头。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乌衡等人的身手远超友尚的部下。对付六人,还能一两刀就把人解决掉的人屈指可数。



即使他们只顾虐杀猎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六人全军覆灭。遗憾的是,友尚自不必说,阿选也难以做到。



友尚至少知道有一人也许能做到。



“发出传令,离开岨康。——我们也去,全军出发!”



“那么……”



“看来并非乌衡夸大其词。那人一定是骁宗。”



他一边整理装束,一边把部下唤过来。



“乌衡的事之后肯定会做个了结,总之眼下先追捕骁宗!”



“可就快入夜了。”



“我很清楚这点。队尾就交给弦雄了。”



朽栈发觉敌人开始行动了。只见在桥对岸扎营的那群人撤销了阵形,简直如同水洼溢水般向西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