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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2)


“他们现在向西行?”



朽栈站在高楼上,微微探出身子。他确认了对方的阵形,的确有一部分人是向西行进。而且从远处看,只见全军都开始有所动作。不仅是其中一部分人,就连驻守桥对面的王师看似也准备一齐出动。



“喂喂,我们被忽视了吗?”



要拿下安福需要时间,因而他们放弃了吗?他们的想法应该是沿着河对岸往西边走,等正好超出投石机的射程范围就一口气过河。



“天都快黑了,那些人还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朽栈,我们必须去。婆娘们都在逃,会被追上的!”杵臼慌张道。



朽栈颔首道,“天黑了对我们有利。等最后一帮人一行动我们就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朽栈的手下们慌忙准备追击。虽然有人提议,为了以防万一,至少将守在悬崖上的投石机旁的人手留下来,但临近黄昏时,当他们看到军营里剩下的最后一批人开始行动后,便将人撤了回来。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留下人也无济于事。即使并非如此,朽栈手下的人也很少,人数完全不足以抵抗王师,因此不能浪费任何一个人。



“等妇孺逃离后,安福横竖也就是个弃子,弃置也无所谓。”



朽栈说着,把手下分成若干小队,一队二十几人,待断定王师离安福足够远,便让他们一齐追了上去。



“没有听到哨声,那帮人准备沿着河向西一路过去吗?”



他们的伙伴潜伏在河流北侧。王师一过河应该就会响起哨声,可他们并未听见。然而,当他们在暮色苍茫中奔跑时,能看见河流北侧有火把的亮光,敌人已经在渡河。一个手下去村子里呼唤潜伏的伙伴,却立即面无人色地跑回来。村子已被敌人摧毁了。



“畜生,什么时候干的!”



据说,有近十个伙伴们藏身的村子被悉数歼灭。



“每具尸体都被剁得稀烂,这帮畜生如此惨无人道!”



在朽栈的过往经历中,他记得有这么一伙恶名昭著的赭甲,会无谓地耗费精力去伤害受害者。在土匪之乱及随之而来的诛伐中,赭甲一直如此行事。这伙人身穿极其庸俗的赤黑盔甲,如同嗜血的饿狼般,虽然十分气人,但确实身手高超。估计他们不会把土匪之流放在眼里。



“他们派赭甲做先遣队吗?这帮渣滓!”



为了战胜而不择手段——这就是军队。如此冷漠又残酷无比的作风,使得文州一直以来都遭到恣意践踏。



“去报仇,冲!”



朽栈等人对这里的地形了若指掌。虽说夜幕已降临,可他们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火把的亮光告知了他们敌人的位置。朽栈等人还是有一分胜算。



朽栈鼓舞着手下,跟上了向西前进的队伍尾巴。他们瞄准火把,将它们一个个灭掉。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在黑暗中的行动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朽栈等人在武器上用迷谷标了记号,如此一来就无需担心自相残杀了。迷谷是生长在黄海的一种树,它的花具有发光的特性。从迷谷之花中提取的染料价格昂贵得惊人,但却能在黑暗中发光。在武器把手附近用迷谷做记号,不想被人看到时便握住那处将记号藏起来。若显示其中一部分,便成为一个暗号。这是那些生活在黑暗矿道里的人们的智慧。王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尾乱了阵形。就在他们认为王师不足为惧而松了一口气时,形势开始发生了变化。士兵们把火把聚集到一起,重整阵形,开始与追击而来的土匪对峙。敌人一旦重整旗鼓,土匪就不足以与王师为敌。



朽栈冲进一队士兵当中,手中的双斧被击落一把,便逃了出来。在逃跑途中,他遇到了背着伙伴踉跄奔跑的手下。



“不要紧吧?”



他跑过去一看,背上的那个男人已没有了呼吸。他对那身沾满鲜血的衣服有印象。



“……是杵臼吗?”



“应该是。”手下只能如此回答。他会这么回答也无可厚非,只因尸体的头部遭到重型打兵器猛击,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了。



“他已经死了,放下他逃吧。”



听朽栈这么一说,手下精疲力尽地放下尸体,然后懊悔地抚摸着遗体。朽栈也轻轻拍了拍那具身体。这个男人长久以来一直是朽栈的左臂右膀。尽管他性格软弱,但在乎家人,重情重义,处理任何事都不会嫌麻烦。朽栈刚刚还和他说过话,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别离。



“走吧!”他催促着手下,向后退去。他们和逃回来的伙伴们一起躲了起来。朽栈等人的损失惨重。即使占据了地利,在野战中土匪们也会处于压倒性的劣势。所幸的是,他们的追击让大军停下了脚步。原本正向西前进的大军停了下来,在紧追不舍的朽栈等人前方排兵布阵。



“怎么办,要撤退吗?”



听到赤比的询问,朽栈只是摇摇头。



“若能在这里把王师那帮人拖住,逃跑的那些人就能跑得更远。我们要尽量坚持下去!”



“要是被他们攻过来就麻烦了。”



“在对方转为攻势前抢先攻击吧,多少打几下就立刻往后退。只要对方还摆出要和我们打的架势,那些逃跑的人就是安全的。”



“明白。”赤比点点头,数了数逃回来的伙伴人数,重新编成小队。只要凑齐人数,就让他们上前攻击王师。在前方攻击的人一撤回来,就派下一队人上前。每一战撤回来的人都会有所减少,但就算知道这样只是疲于奔命,他们也不得不坚持下去。若他们的攻击中断了,对方就会转而进攻他们。一旦对方正式发动攻击,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纵使人数不多,但只要这方继续攻击,敌人就会停留在原地。



“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我们的想法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啊。”



“是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吧?”



“你以为成功了就足以对抗王师吗?就凭我们这帮家伙?”



那些人之所以驻足此地,除了朽栈等人的攻击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理由。无法在夜间使用弩弓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应该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以致于无论是攻击朽栈等人还是继续向西进发,都让他们难以行动。



朽栈等人如此揣度——而这的确是事实。



友尚想让大军前进。既然骁宗就在这里,就势必要去追他。虽然友尚得到的命令是侦察函养山,但侦察的目的是为了开山捕获骁宗。目前骁宗可能就在眼前。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去追捕骁宗。



然而他还是进退两难,只因士兵们对赭甲爆发出不满的情绪。说到底,他们深感愤慨的是为何阿选麾下要重用乌衡。对于在乌衡带领下赭甲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友尚也好,其部下也罢,都觉得难以接受。赭甲罔顾军队秩序行为蛮横,无视命令为所欲为,而且其行为本身与军纪背道而驰。即使军人不得已对百姓刀刃相向,但也是讲道义重品德的。他们为自己能坚守道义而感到骄傲。被践踏了尊严的士兵们会义愤填膺也不无道理。士兵们不能原谅乌衡和赭甲,必须将他们关起来严惩不贷的呼声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虽然友尚承诺了一定会处罚乌衡,可乌衡本人及赭甲们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打着阿选的旗号招摇过市,逼友尚做出让步的举动再次激怒了士兵们。最后,他们见形势不利便消失了踪影,于是一队士兵出去搜寻他们。若问追捕捉拿他们的命令是何人下达的——好像是来自某位卒长。尽管是士兵们专断独行,但若友尚为此训斥他们,则可能导致军队崩溃。



他必须设法稳定人心,恢复军队正常秩序。就在此时,土匪从后方进攻而来。尽管他们兵力不强,可一波接一波的攻击也令友尚感到棘手。



士兵们的骚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追着乌衡等人而去的一队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在说服下折返军中。在寒风中留守的士兵消耗极大,士气也显著下降。



“……我们暂且撤回安福!”



友尚叹了口气。



“那骁宗?”



“事到如今,就算追过去也追不上的。”



“将军所言甚是。”部下也叹息道。



“去支援弦雄。歼灭土匪后返回安福,派一卒人去搜寻乌衡!”



王师恢复了统一行动,开始向安福的方向——即向着队尾的方向改变阵形。朽栈看到这情景,知道形势已变。



“那些家伙是打算往这边来吗?”



朽栈等人的人数在徒劳无功的反复攻击中渐渐减少,然后天空开始渐渐泛白。虽说天还未亮到能看清人影,可一旦曙光初现,军队就会出动弩弓吧。如此一来,朽栈他们就没有取胜的希望了。



“回安福!”



他对着周围的人喊了一声,慢慢地向后退去。但就在他们准备往回逃时,却看到了空行师的身影出现在安福的上空。



“居然留下士兵了吗?”



朽栈咂了咂舌。他还以为对方必定全军出动了。没有留后手,让安福变成空城是他的失误。如果不逃进城内,他们留在山里就只会成为弩弓的靶子。



敌人大概准备伺机而动。虽然他们目前像一堵墙般停留在原地,但迟早会朝朽栈等人的方向蜂拥而来吧。



“混蛋,我们可是外行啊!”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赤比挖苦的话只能让他苦笑不已。



“到此为止了吗……”



他靠着一双拳头活到现在,很清楚那双拳头总有一天会坏掉。年龄或受伤,有许多因素会导致拳头不再有力。纵使朽栈清楚依靠拳头而活是有极限的,可他别无他选。不——也许有其他选择,但光是活着就要竭尽全力,他看不到任何岔路。说起来,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岔路。



“我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年代啊!”



这是朽栈发自肺腑的感慨。当他回首往事时,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朽栈……”



看到赤比脸上浮现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朽栈笑了笑。



“不管是你还是我,哪个运气都不咋样。”



就在赤比发出一声干笑,摇了摇头的时候,如同影子般渗透在淡墨色的地面上的王师开始行动了。巨大的黑影一阵晃动,一下子向朽栈他们倾泻而来。



“来了——快逃!”



朽栈下的命令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都要逃脱并活下来。赌上性命逃跑,拉开距离,逃进山里,不能回安福。



伙伴们四散奔逃,队伍开始散了。王师的大军如潮水般涌来。朽栈他们也开始奔跑,躲避着冲过来的王师,兵分两路逃跑。“快逃!”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一边自己也跑了出去。若被王师突破中央,就只能分南北两路奔逃。但南面有河,北面有山,他们没有多少逃跑的余地,就算知道会被攻击,也只能绕到敌人侧方,尽可能拉开距离,从北往西走。向东西延伸开来的王师就这样形成了一股波浪,开始自南向北滚滚而来、一举逼近。朽栈等人只能四处逃窜,就在这时一群骑着马的人向他们跑来。虽然还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但已足以用弓箭瞄准他们这边了。一旦进入射程便万事休矣。



朽栈认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骑兵,举起手中的斧头。他的武器是手斧,因此无法与骑兵抗衡。他只能听天由命,试图对准马腿砍过去。



正当他这么想时,地面轰隆作响。尽管感觉像是地面在震动,可其实是许多人所发出的声音。惊恐慌乱的声音以成千上万的规模交织糅合,震荡着黎明的空气。



“怎么回事?”他不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王师队伍的西端开始崩溃。冲着朽栈跑来的骑兵也改变了方向,慌慌张张地调转马头向西边飞奔而去。有的士兵往西边走,有的还在往东边追赶土匪。就在朽栈的眼前,王师的队伍开始左右撕裂了。



“——什么情况?”



朽栈一头雾水地跑了起来。他看到赤比在西边,便往那边过去。赤比呆呆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西边。



“怎么了?”



“不清楚。——不,是生力军吗?”



看上去王师确实是受到了攻击。



“若他们是王师的敌人,就不叫生力军。”



“那……来的是援军?……来帮我们?”



为何会有援助?不应该会有来救助土匪的势力才是。



正当他们茫然不解时,在前方的伙伴朝他们挥了挥手。伙伴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喊,“是李斋!她来帮我们了!”



朽栈愣了一下,高声喊道,“那女人怎么会来!”



土匪和李斋并非同伴,倒不如说是敌人。纵使两者之间有短暂的合作,但绝不会更进一步。若她采取显眼的举动,暴露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增加。



她不会来的。尽管如此,人数相当可观的一伙人向王师发起了进攻。他们并非土匪那样的外行,原因在于,王师的队形大为散乱,军心明显动摇起来。



“她忘了自己也是个逃犯了吗,蠢女人!”



他嘴上唾弃着,鼻子却一酸。



一伙士兵蜂拥而来。他们并非冲着朽栈而来,而是为了躲避什么才纷纷涌来。士兵们看到挡在前面的朽栈等人,仿佛迫不得已般的对他们发起了进攻,但朽栈他们也勉强抵挡得住这波攻击。朽栈一斧头将手持长矛刺来的士兵的矛头砍落,剩下的长柄则被他击飞。士兵失去了手中的武器,狼狈而逃。一头骑兽张开黑色的翅膀落在地上,攻入东跑西窜的士兵当中。



“朽栈!”



这骑兽又快又壮,骑在它背上的毫无疑问就是李斋。她身穿盔甲,手中持剑,毫不犹豫地将在挡在她和朽栈之间的士兵一个个砍倒,飞驰而来。



“朽栈,你没事吧?”



朽栈呆立在那儿,只能点点头。



“……有你这么傻的吗?”



“彼此彼此。”



李斋笑道。



“往西走——你让大家往函养山那里撤退!”



“可是……”



李斋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不要紧。



“你们先走,大家的家人在前面等着。”



李斋的话让土匪们感受到了一线生机。他们各自挥舞着武器,一边向挡在前方的士兵们发起攻击,一边向西逃去。



6



让土匪先行撤离后,李斋等人开始缓缓后退。他们的目的并非打胜仗,只要能救出土匪,撤退到安全地带即可。最好是能暂时挡住敌人的脚步,令其就此撤退。之后敌人应该会重整旗鼓前来清剿,到时他们只需逃到潞沟或放弃函养山一带远走高飞即可。



“对不住了。都怪我轻率地离开安福。”



留在后头的朽栈歉疚道。李斋却摇了摇头。



“大家都离开安福反而帮了我们大忙,否则就必须得去救留在安福的人了。”



安福那里有投石机,他人无法轻易接近。若王师占据了安福的这些守城兵器,在城中清剿留在那里的土匪,那他们去救人就会困难重重。即使安福一直在土匪的控制下,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况。李斋等人要营救土匪,必须让他们弃安福而逃,若朽栈不听劝告,便只能在城中会合了。如此一来,他们就极可能陷入泥潭而无法逃脱。



王师兵强将勇。李斋等人刚赶到时,王师似乎因突如其来的伏兵而惊慌失措,可目前正在逐步恢复秩序。更不必说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装备上来看,李斋他们都不是王师的对手。王师的兵力一分为二,队尾去追赶土匪,先头部队则与李斋等人交锋。虽说李斋他们设法分散了先头部队,可没有足够的兵力去乘胜追击、扫荡并抓捕残敌。驻留东边的王师以牢不可破的阵形开始向前推进。他们在王师的推进下向后退去,但到处都埋伏着未能歼灭的士兵,令人难以应对。若王师和后方队伍会合,那事态便会十分棘手。李斋等人要么必须赶在王师会合前向西撤退,要么就不得不将他们反逼回安福。



——他们兵力不足。



牙门观交给李斋的兵力有两千,就算再加上白帜及石林观的若干兵力,总数上还是远远不及一个师。王师来的似乎并非一整个师,而是少了两个旅,但仍有一千五百人。即使从装备及训练程度来看,同样的人数也是敌不过的。



与李斋等人直接对峙的士兵们应该是察觉了敌人是骁宗麾下。她并不愿就这么放他们回去——若有可能,他们想把这些士兵一网打尽,可实在力所不及。就在他们万分羞愧地往后退时,西边传来一片欢呼声。李斋惊讶地抬起头向峡谷间望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支新来的队伍。



“那是……”李斋暗暗疑惑道。



“是癸鲁!”



旁边传来静之兴高采烈的声音。癸鲁是霜元的部下,正是他在高卓找到李斋并喊住了她。



“李斋大人,您没事吧?”



不多时,癸鲁便赶到李斋几人的身边。



“多亏州师并无动静,霜元大人同意卑职带兵前来相助。”



来的不只是癸鲁,彤矢也跟在他身后。两人共率有三千名部下。



“多谢!”



癸鲁点点头。



“我们痛恨土匪,但也并非所有土匪都有罪。等成功夺回鸿基后再去考虑如何处置他们,当务之急是尽力推迟暴露的时机。”



癸鲁说着催促彤矢行动,并回头看向李斋,“由卑职带人攻打主力部队,李斋大人请去抓捕散兵。”



李斋点了点头,让癸鲁等人过去,自己则留在原地,命令部下救护伤员,捉捕溃散的王师。彻夜行军的士兵们如今可以歇口气了。说实话,她对此感激不尽。



***



友尚远远看见一大群人从峡谷中一拥而出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居然有如此庞大的势力。



他听说土匪的总人数不到一千,然而从山谷中一拥而出的人群显然超过了一个师。已经露出疲态的部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血气方刚的援军。与其对峙的友尚君显得疲惫不堪。他们气势不振,战斗力明显下降。



如此一来,还是只能先撤回安福。友尚准备再下命令向后撤退时,一群空行师从安福赶了过来。这群空行师之前一直盘踞在安福的上空。留守岨康的那些人行事周密,让空行师先行一步,占据了已沦为空城的安福。



虽然友尚是这么认为的,可当空行师的距离越来越近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是王师。



驱使骑兽而来的人约有二两,但怎么看都不是友尚的部下。他们身上的盔甲参差不齐,手中的武器也是如此,分明是由好几个有骑兽的势力拼凑而成的队伍。不过,这些骑兽不是普通货色,骑手手中的武器也显然是冬器,来人并非土匪或侠客之流。似乎有不少落魄的士兵加入了土匪,这些士兵和土匪也是一路的。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绝非打仗的外行。



——他们本应可以趁早攻过来的。



他们本可以从友尚等人的背后乘虚而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安福上空待命,没有做出任何敌对的举动。友尚误以为他们是赶来的部下,这固然是他的过失,但这些人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等待友尚军阵势崩溃往回逃的时机。



“该死!”



友尚咬牙切齿道。自阿选召见并命他前往函养山以来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他误判了占领该地的土匪的势力。他奉阿选之命将乌衡带过来。以乌衡为首的赭甲的自私自利及肆意妄为让士兵们为之忿忿不平。他万没料到土匪如此难对付,且势力庞大,还混杂了相当数量的落魄士兵。



没有一件事是称心遂意的。很显然他们已经落入败局。友尚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本不该如此。友尚曾在阿选麾下效力。阿选受到先王重用,也被成为新王的骁宗委以重任。友尚曾为主人及自己的部下而心存自豪。这一切,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友尚的大军在前后夹击之下开始溃退。



***



“那不是敌人吗?”



朽栈似乎大感惊愕,在李斋身边高声喊道。空行师从王师后方发起了攻击。



“空行师?”



“他们就在安福的上空,我还以为一定是王师留在安福了。”



据朽栈所说,他确实觉得有点可疑。



“我本以为大部分空行师都被投石机击溃了,想着真不愧是王师,竟然还藏有其他空行师。”



“是吗?”李斋嘴里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清楚那些空行师的来历。问了静之,他也一无所知。李斋等人的阵营里没有数量足以组队的骑兽。没有多少伙伴拥有行动如此敏捷的骑兽,而且也不可能在安福这边。



“那是谁?”



去思跑过来问道。“不清楚。”李斋答道。王师在他们眼前开始溃败。本来癸鲁和彤矢的到来就使得王师处于绝对不利的形势,再加上有一群空行师从后方乘虚而入,此战已成定局。王师眼看着即将溃不成军。同伴们扑向溃退的士兵,将他们砍倒在地,推倒后并将其擒拿。当落日西斜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李斋他们赢了。



造成奇迹的那一群空行师向李斋的所在之处飞落而下。李斋在里面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禁惊呼道,“那是——翚骏吗!”



那么,骑兽的主人就是——



“泓宏!”



李斋大声呼喊道。泓宏是李斋的部下,是与她在承州离别的师帅。



“李斋大人——终于见到您了!”



泓宏从飞落而下的骑兽身上跳下,跑了过来。李斋也从飞燕身上跳了下来。



“你之前一直在哪里————”



“多亏檀法寺相助,卑职得以苟延残喘。”



泓宏笑道,“倒是李斋大人,幸好您安然无恙!”



“其他人呢?”



一问之下,五名师帅中有两人被逮捕。包括泓宏在内,活下来的师帅有三人。



“我们失去了不少士兵,但还剩将近一半人马。大家都潜伏在承州到委州一带。听闻李斋大人回来,残余部队正在光佑的指挥下暗中向文州转移。”



泓宏说着握住李斋仅剩的那只手。



“总之,卑职带领最少的人手最先赶来,只为向您禀告此事。”



李斋回握住他的手。



“……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说实话,她本已死心。李斋的部下在承州未经审判就被处决,她曾以为不论是泓宏还是其他师帅都已不在人世。她已一无所有——李斋至今为止一直如此说服自己。然而,她有三名部下存活下来。一问之下才知他们是与举兵起义的承州师结了盟。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阿选对各地的监控有所松动。不知是否由于国困民穷的缘故,过去戒备森严的承州,如今警备似乎也变得薄弱了。最近这种情况就更为明显,那些赶来文州的人的负担应该也会减轻。事实上,据泓宏所说,他们虽然本就足够谨慎,但也没费多大的劲就赶到了这里。



只要光佑一抵达,就能和敦厚里应外合攻下文州城。若能顺利展开守城战,便可堂堂正正地起兵与阿选对峙——。



7



李斋等人姑且以人数取胜。翌日,他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扫荡军队,俘虏残兵。王师的人数比想象中要少。看来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清剿土匪,至少李斋等人在此地的事并没有暴露出来。



虽说王师已尽力清剿土匪,可会落败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文州有敌对势力一事便会传到阿选那里,但等敌军兵力到位后,墨帜的阵容也将更为强大。他们渐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深夜时分,李斋等人带着俘虏们回到函养山前的一座城中。这座城已沦为一片废墟,城内长期无人居住。此城名为崔峰,过去是一座县城,在诛伐下被夷为平地,内外城墙自不必说,城内建筑也所剩无几。这里就是墨帜在支援土匪时安营扎寨之地。若能在此拦住王师,土匪便可逃往西崔——逃到函养山或周边的废弃矿区。即使无法拦住王师,这里本就是荒凉无人的废墟,因此不会牵连无辜百姓。他们凑合着在外城墙及民居的残垣断壁上拉起了帐篷,以供人使用。其中,在这座城的东北角,还残留着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建筑。据他们所知,这里曾是里府的一部分,如今指挥营则设在了此处。



“看来是赢了!”



霜元在一间废弃的堂屋中向李斋迎来,看样子是从西崔一路赶了过来。



“好不容易啊。”



就在他们互拍肩膀,沉浸于喜悦之中时,一名亲兵掀开门上挂着的布帘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把剑。



“事实上,出现了一个来历怪异的男人。目前不清楚他从属何方势力,因此姑且关押在了城外。”



“——这是?”



“这似乎是囚犯所持之物。”



此人与王师的士兵为敌,并试图救出逃亡中的土匪亲属,因此不像是敌人。然而,他也并非土匪,而且也不属于李斋等人势力中的一员,本人又一语不发。他毫不抵抗地束手就擒。当这边要求他交出佩剑时,他似乎也极为爽快地交出了剑。



“若是阿选的敌人,对我们而言,也未必是友。”



不过,据说此剑并非凡品,因此才特意派人来报告。



李斋一边甚觉诧异,一边接过了那把剑。无论是剑柄还是剑鞘上都破损严重,无法想象出其原貌。即便如此,在李斋看来,过去这也应该是把不错的剑。虽不奢华,但也锻造精良。褪了色且伤痕累累的剑鞘上绑着一个小铃铛,不知是否是什么护身符。铃铛好像被塞住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饰物与剑鞘并不相配。李斋对此疑惑不解的同时,将剑鞘夹在腋下,握住剑柄拔出剑身。与剑鞘上的累累伤痕相比,剑身却美得惊人。剑刃完好无损,且毫无瑕疵,寒光凌凌。



“这是!”李斋惊呼。她在惊讶的瞬间手中失去了力量,剑鞘掉了下来。霜元也被惊得蹦了起来大叫道。



“——是寒玉!”



李斋试图向面露诧异的众人解释,却又如鲠在喉。她浑身簌簌地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寒玉——是骄王赐予骁宗的剑。



“俘虏在哪里!”



***



俘虏坐在灯光昏暗的帐篷里,背靠一面焦黑的石壁而坐。四处开裂的布从头裹到了眼眉处,而且脏兮兮的粗布把眼睛遮住了。由于这个缘故,他们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脸颊苍白如蜡。



李斋透过帐篷的缝隙向里窥视,调整了一下呼吸,手拿着灯跨进了帐篷里。大概是听到有响动,俘虏毫无戒备地回头看了看李斋。李斋拼命地将那张脸对照记忆中的脸。鼻梁、下颌及嘴角——。



就在她难以作出判断时,俘虏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真没想到——是李斋吗?”



李斋一时只能大口喘气。那人的声音嘶哑而微弱。然而——确实是他。



见李斋说不出话来,俘虏的脸微微一动。



“而且连霜元也在。”



李斋背后传来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霜元。



“骁宗大人!——主上!!”



霜元飞奔过去,跪倒在地上。俘虏眼看着他过来,摘下遮住脸的布,露出那双令人难以忘怀的深红眼眸。当他掀开裹着的布,那头雪白的头发便披散了下来。



李斋犹如踩在云端上,轻飘飘地向前走了一步,双膝无力地当场瘫坐在地。她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



她想说,我们一直在找您。臣知道您还活着,坚信您有朝一日必定会回来。无论需要多久时间,要经历多少苦难,我们都会把您找出来的。



“主上眼睛是否有恙?”



少顷,旁边传来霜元的声音。听到这句话,李斋终于喘了口气。她抬头一看,只见骁宗仿佛厌恶般的眯起了眼睛。



“只是光有点刺眼,不过已经好多了。”



听见那声音,有人手忙脚乱地将带进来的灯灭掉,仅剩一开始就点亮的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周围一片昏暗。



“抱歉。”说完,骁宗用安慰的眼神看着李斋,“似乎让你吃了不少苦。身体可有大碍?”



李斋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不多时,她才领悟过来,骁宗指的是她失去的手臂。



“……并无大碍。臣早已习惯了。”



“是吗。”他回答的声音如耳语般低沉。



“听不太清楚吧,喉咙不太容易发出声音。在没人可说话的地方呆久了就会变成这样。”



骁宗含笑说道,目光转向霜元。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种表情。”



霜元惊得赶紧用袖子挡住了脸,因此李斋无法得知他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站在那边的好像是叫静之吧。你旁边的应该是泓宏,是李斋麾下的……”骁宗说着,温和一笑,“你俩看上去就像孩子一样。”



李斋回头一看,静之和泓宏正并肩站在一起,低声啜泣着。看到那景象,李斋也慌慌张张地擦拭了一下脸。



“我一直挂念大家。”骁宗环视众人,“很高兴你们活了下来。”



“此话应由臣下来说!”



霜元高声说道。他再次膝行至骁宗跟前,握住他的手。



“得见主上归来,臣不胜欣喜!”



***



远处传来了欢呼声。



友尚在地窖中抬起了头。外头十分嘈杂,虽然已是深夜时分,却简直如同庆祝节日般热闹非凡。



——这也难怪。



他们打赢了王师。



友尚独自一人坐在地面上。这里以前大概是个仓廪,还算宽敞,虽然周围用砖石砌得十分牢固,但抬头望去,大部分的屋顶都已塌落。屋内只有一盏烛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仔细,但堆积起来的石头应该是从河滩捡来的吧。周围的墙似乎是用灰浆把磨得光滑的石头砌筑而成的。好像也并非不能爬上去,可友尚的双手套着枷锁。



也许是残存的积雪融化,水从头顶和墙面的裂缝中滴落下来,在铺满石板的地面上蔓延开来。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但身上的衣服已是湿漉漉的了。



他在疲惫和惆怅中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然后听到了有别于夜空中传来的喧嚣声的另外一种声音。为防别人听见而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说“主上”。这声音似乎就在地窖附近,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因此听不清楚具体内容,可还是能听出来几句类似“他还活着”、“回来了”的话。



那么,骁宗并非土匪的同伙吗?赶过来的援军里有相当一部分人似乎是王师余党。是这些人察觉到骁宗就在此地吗?他虽然不清楚骁宗与土匪、援军之间的关系,但能理解那些人高声欢呼时的心情。他们本以为主人已经驾崩——或者说是下落不明,却在七年后重逢,这该有多么令人欢欣鼓舞。



在离开鸿基时,他对为何选择乌衡而心怀不满。 随着离鸿基越来越远,这种不满的情绪也愈发强烈。与此同时,他对阿选也感到愈加生疏。



函养山被土匪占领了。为了击退土匪而战,这对于友尚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若土匪盘踞在函养山,他就无法完成主人的命令。除掉他们是应该的。友尚也明白,只要是名军人,那么就无可避免要为此上阵杀敌。



然而,在作战时他恨不得向对方说“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觉得正因对手是土匪,现在并非与之为敌的时候,自己应该告诉伙伴们要远离函养山。即使王师、乌衡或州师开口下令,也决不要搭理。若听从他们的命令,那最终的下场便是命丧黄泉。



假若此时此地,阿选下落不明,七年来一直杳无音讯,自己果真会去找阿选吗?和他重逢后也会如此欣喜若狂吗?



“应该会去找吧……”



友尚低下头,双手抱膝,口中喃喃自语道。



经过一番犹豫之后,友尚应该会去找人的。只因阿选是友尚的主人。若能重逢,他应该会欣喜不已,但内心深处仍会感到不知所措吧。他必定会困惑于自己虽然高兴,却又无法感受到全然的欢欣。



友尚想,输了也好。他打输了这场仗,成为俘虏,无法尽到臣子的职责,可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不知自己会遭到何等处置,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听从了主人的命令,忠心耿耿为之而战,在作战时竭尽心力,不过最后还是一败涂地。——如此,便足矣。



***



“这位是去思,然后这边两位是酆都以及喜溢。”



李斋喜笑颜开地将这三人介绍给骁宗。三人也是因为担心李斋等人的安危,才从西崔来到了崔峰。



这间破旧的堂屋等同于废屋,不太适合在此迎接王的到来。这堂屋连门都没有,窗户也破破烂烂,上面用现成的布及草席遮挡住了。屋顶勉强得以保留,可天棚上到处是漏雨之后渗出的水渍,积雪融化后的水至今还顺着土墙往下流。



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三人依然激动不已。其中看上去最为激动的是酆都。这男人平时总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如今却好几次屏住呼吸,僵直地伫立在原地。



啊,原来如此。李斋露出微笑。



“酆都是南岭乡出身的。”



“哦?”骁宗饶有兴趣地看着酆都,问他是出身南岭乡的哪个地方。酆都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看清。虽说屋内点了灯,但出于对骁宗眼睛的忧虑,数量极少。



——他在黑暗中度过七年。



李斋向骁宗询问了事情的始末,骁宗也想知道李斋等人的情况。他们各自通过提问的方式填补失去的时间。尽管这让人十分欣喜,但骁宗当时所处的境地却让李斋犹如五雷轰顶。



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之中,期间没有吃上一顿好饭,一呆就是足足七年。只能靠篝火照明,而且舍不得多用木柴,之后长年累月都在黑暗中摸索着过活,这算什么样的生活?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常年的沉默寡言令他嗓子无力,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李斋是军人,因而善于忍受孤独。她曾受过训练,为了在只身离开部队时也能活下去。即使如此,一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在山底呆上七年之久,便觉得毛骨悚然。在经历了这一切后,骁宗表现出的淡然模样,仿佛昨天还身在王师之中,令李斋大为惊叹。



尤其是他的身体并未显得特别虚弱。这也是当然的,骁宗在地底下一直让自己干着重活。然而,即使有手镯的保护,缺吃少喝肯定还是会对身体有影响。他的身形较之以往瘦削了许多,两颊凹陷,皮肤因长期不见阳光而苍白得近乎病态。他的声音微弱无力,眼睛也始终眯着。两只手的指甲都不自然地歪曲变形,萎缩得厉害。这是一次又一次指甲被生生撕裂后留下的痕迹。他过去浑身散发的那种凌厉霸气已不见了踪迹,然而,看起来却分外平静安详。



骁宗温和地和酆都交谈了一会儿后,转头面向去思。



“因我之故,瑞云观遭此大难,对此深感抱歉。除此之外,我很佩服你们能坚持到底。戴国受了你们莫大的恩惠,无论如何感激也不为过。百姓可能并不知情,可我要替所有百姓向你们道声谢。”



“愧不……敢当。”



去思深深鞠了一躬。



“还有喜溢。虽说这一切想必都是如翰道长的厚意,但我听说你对李斋他们更是帮助良多。衷心感谢你的盛情厚意。”



“这……不……”喜溢惊慌失措地嘴里嘟囔着,看着甚是好笑。



“原本我应亲自拜访如翰道长以表谢意,可惜时间不允许,有劳你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谢意。若有可能,将来必登门道谢!”



“不敢当。”



李斋面含微笑看着一脸慌张的喜溢,然后转向骁宗。



“正如先前所提及的,请主上今晚在此安歇,明天先撤回潞沟,之后再去雁国。”



原本她是想将骁宗带回西崔,让在西崔的众多伙伴们也见见他。只是西崔那里除了伙伴以外耳目众多。无奈之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最好还是转移到潞沟。若要立马动身应该也没有问题,可不管是骁宗,还是跟随他的李斋等人都多少需要休息一下。毕竟他们赶来安福以后,几乎没能好好休息过。



李斋解释完毕后,霜元接话道。



“目前,臣等正在挑选随行护卫,由李斋担任队长,因为只有李斋是真正见过延王的。”



“虽说我也希望能和去思和酆都你们一起同行,不过——”李斋看着两人,“长久以来承蒙你们关照。在你们的帮助下,我们这才找回了主上。我想,你们二人也差不多应该远离危险,回到故乡,安心的生活才是。”



“多谢!”两人齐声道。



霜元也颔首道,“据我们所知,目前能安全通往雁国的有马州、江州和蓝州这三个州。最近的是马州,可敌人兵力最为薄弱的应该是蓝州。——不过,江州那里有墨阳山及东架。我们想让你二人随我们一同前往东架。”



“去东架是吗?”



去思语气中带着惊讶,立刻露出无比开心的表情。



“难得有此机会,我们打算顺路去东架。在东架稍作休息,接下来只要登上墨阳山后便可一口气飞到云海之上。”



“感激不尽。”去思行了一礼,而酆都则显得有些疑惑。



“这对于东架的百姓而言是莫大的荣幸,可这不危险吗?瑶山那里也有凌云山,还不如从那儿上云海。”



“酆都你应该也知道,瑶山的凌云山上空无一物。要飞上云海,我们需要一条路来登上凌云山。可瑶山没有那条路。”



“原来是这样吗?”酆都说着苦笑了一下,“小民自以为熟悉北方的每一条路,如今看来也有不知道的路呢。”



他说着又问道,“那其他地方呢?没有比墨阳山更近,且又可用的凌云山了吗?”



“倒也不是没有头绪。但我也不能确定是否能用。若常年无人通行,路就会被堵上。也有可能会被棘手的对手占领了这座山。特别是离州城近的凌云山上有州师的耳目,因而也用不了。不亲自去看看是不清楚到底哪里才可用的。所以我和李斋商量后,决定还是选择肯定能登上去的墨阳山。”



“原来如此!”酆都说道,看起来满心欢喜。



“我会负责留守。李斋和主上还要拜托二位多关照一阵子了。”



8



翌日,李斋及霜元将骁宗托付给部下,让他们先行前往潞沟,自己则留在崔峰挑选护卫。去思从牙门观那里得到过一头骑兽,但酆都没有骑兽。骑马会耽误时间,于是便让他和去思或其他人同骑一头骑兽。他们打算从文州出发一路向西,经马州南部后南下,再进入江州。最终目的地是恬县的墨阳山,从那里出云海,再一口气飞往雁国。只要骁宗抵达雁国,便能获得诸国的援助,并可打倒阿选夺回戴国。



事情有了眉目后,他们暂且和去思等人一起回到西崔。李斋大致收拾了行囊,处理好身边事务后,便独自返回崔峰。她一到中营,霜元便默默地对她点头示意,走出了中营。他们穿过摇摇欲坠的楼房,向着不远处的仓廪走去。率领阿选军而来的友尚正被关在那里。



通往仓廪的走廊歪歪斜斜,他们穿过时看到了相连的荒废穿堂里正蹲坐着一些士兵。这些都是被俘虏的王师军官。下级士兵则被关在别处。在这只剩残垣断壁的穿堂内,军官们目送李斋等人走过,投过去的目光都显得同样复杂。心灰意冷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脸上浮现的神色并非仅仅如此。李斋朝他们看了一眼,走过了走廊。就在她正要离开堂屋之际,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主上是否安好?”



李斋回过头来。士兵们挤在残留部分柱子和屋顶的穿堂里,难以辨别是谁发出的声音。大多数人向李斋等人望过来,仿佛在等待着一个答案。李斋看了看霜元。骁宗回归一事还不能公之于众。然而,他们也知道,友尚的部下已注意到骁宗就在此地,且一直在追捕他。



霜元忽然转身回来,朝里面的人说道。



“主上在安歇。”



“可有负伤?”



“他的伤势尚且还不足以称之为负伤。”



“那主上贵体是否安康?听说清减了不少。”



“主上看上去和你等并无区别。虽说稍显疲惫,但只要休息得当,不日便可康复。你们是在担心主上吗?”



仿佛不知该如何作答,含糊不清的喧哗声在屋内回荡。其中一人抬起了头。



“主上肩负着戴国的命运。”



“正是。”霜元颔首道。男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改变主意似的摇了摇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在双手被绳子反绑在身后的情况下坐直了身体。



“祝愿主上武运昌隆!”



说着,他深深行了一礼。在看似不知所措的士兵当中,有不少人效仿了他的举动。



“我会代为转达。”



霜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催促李斋离开。当他们离开这里,进入下一间堂屋时,他说,“看来阿选的所作所为未必令人信服。”



“这也不足为奇。”李斋回道,“阿选麾下多数人都明事理,懂大义,原本就是一支品行良好的军队。”



“说不定对阿选的谋反最为震惊的就是他们。”



“恐怕是。”



然而,大多数部下都择阿选而弃忠义。听从主人的命令而行事——这即为部下。



李斋他们还在揣摩着那些人的心情时,就来到了仓廪前面。他们指示看守打开锁,透过墙壁上的裂缝,只见友尚双手套着枷锁,正低头坐在那里。



友尚原为阿选军的师帅——在阿选篡位后升职为禁军右军的将军。



认出他的身份后,李斋停下脚步。



霜元对等在门边的李斋点点头,只身一人走进仓廪之内。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与你见面。”霜元关上门后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坐在倾斜床榻上的友尚抬起了视线。



“还真是……”友尚仿佛自嘲般地露出笑容,随后垂下了头。



尽管他们让人搬来了最基本的家具,但屋顶上却破了一个大洞。想必因为天气寒冷,里面搭起了帐篷,还铺上了地毡及衾褥,然而既无法替他取下手枷,也放不了火盆。



“很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看来你安然无恙。平安就好。”



他的语气很随和。霜元和友尚曾同为王师的师帅,两人之间是旧识。他俩刻意保持着距离,可霜元还是极为了解友尚的为人,也认可他的成就。骁宗登基后,霜元升任将军,与依然是师帅的友尚在官职上有了高低上下之分。然而两人之间对等的关系并无改变——至少霜元本意如此。



霜元和他拉开了距离,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落座。



“士兵都被捕了。姑且先用绳子绑着,但绝不会慢待他们。目前大部分人还只能留在室外,我在让人尽快准备地方。”



霜元如此说道。若他自己落败被俘,恐怕最在意的无非也就这些吧。



“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并无足以养活所有俘虏的物资。而且我也有话想问你,你们来文州的目的为何?”



霜元直视友尚的双眼。友尚也是带兵的人,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若阿选军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讨伐霜元等“叛民”,那就无法释放被俘的士兵。只要给予那些士兵自由,他们就势必重整旗鼓再次攻打霜元等人。否则,他们就无法完成被下达的指令。所谓兵卒,即在接到攻打的命令后,只要身体还能动,就必须进攻到底,没接到撤退的命令就绝不退缩。如此一来,霜元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连饭也供不起,把人抓起来后置之不理,要么便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不过,就算是假话也好,只要友尚能说出讨伐以外的目的,那他们就不用动手了。



友尚淡淡一笑。



“实话说,我们的目的是来探寻函养山,根本没想到你们会在这里。恐怕阿选大人也并不知情。不过,此时传令兵应该已经在前往鸿基的路上了。”



说着,友尚貌似回想起什么,显得有些疑惑。



“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否知道是你们。我们本打算和土匪打一场。这里有土匪,他们还有军人模样的同伙,会否是王师残党——我们收到的报告也就仅此而已。”



友尚说着轻叹一声。



“函养山被土匪占据,我们上不了山。虽说双方因此开战,但土匪中有军人模样的同伙,最终我方落败。以一个师的军力无法与之匹敌,因此下令后撤——若是这么回事,你们能否释放士兵们?”



“这样行得通吗?”



听霜元这么一问,友尚双眉紧锁。



“行不通吧。就算让他们封口,也可能会有人泄露你们的所在——包括函养山底的囚犯被释放出来的事。”



“大概会如此。”霜元说着笑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下令后撤。我们被阿选发现也是不可避免的,这点我早就了然于胸。”



他们前去救助土匪时就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但是,他觉得如此便好。霜元如今十分感激李斋当时无论如何都要救土匪。多亏于此,他们才能与骁宗重逢。若那时不是李斋等人坚持要前去救援,霜元可能就不会有所行动。那么骁宗就会在这场仗中被捕——或者说,更糟糕的是这次他可能真的会断送性命。



“土匪是和你们一伙的吗?”



“说是一伙的不太恰当,我们的伙伴曾受过他们帮助。”



友尚哑然失笑。



“明明会有暴露之虞,可你们还是选择大义吗?”



他先是轻轻笑了几声,随后仰天长叹。



“罢了!”



见霜元面露不解,他说道,“我刚说是后撤,现今作罢。”



“友尚!”



如此一来就无法释放士兵——霜元的话刚要说出口便被友尚打断。



“我们输给了土匪,我可不想回去被张运之流斥责。三个旅就地解散。”



友尚断言道,并回头看了看因震惊而瞪大双眼的霜元。



——阿选大人,到此为止了。



友尚对着记忆中的主人如是说。长年以来,他追随其至今。直到某时某刻,阿选一直是友尚引以为傲的主人。追随如此人物,让友尚心里既欣喜又骄傲。然而,他承认早已物是人非。



阿选让土匪帮他挖掘函养山,之后却要将他们杀人灭口。霜元等人则为了救那些土匪,而选择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理解前者背后的道理,也认为后者愚不可及。然而,友尚希望能像后者一样行动。若要选择归属,他希望自己是在后者的阵营。正因如此,友尚才曾奉阿选为主,长年追随至今。究竟是友尚看走了眼,还是阿选变节了?不管如何,友尚无法再追随下去了。



友尚坐直了身体。



“让我和部下说两句。”



友尚把一同被俘的师帅及三名旅帅召集了过来。霜元守在远处,而友尚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要离开军队。统帅已不复存在,因此士卒可去留随意,可以回鸿基,也可返回故乡。



“将军今后作何打算?”一名旅帅问道。



友尚道,“我跟从阿选,而令百姓白白受苦,总得为此付出代价。”



友尚已不再尊称阿选名讳,这应该足以说明他的意愿了。



“无论将军要往何方,卑职会一直追随您!”说话的男人曾在穿堂为骁宗祈愿,似乎是友尚麾下的师帅。“只要您能容卑职跟随……”



友尚笑了。



“若我说要回乡做个渔夫,你该如何?”



“卑职认为这不可能。”



“是吗?”友尚笑道。接着他又看向三名旅帅,“虽然弦雄这么说,但我已离开军队,放弃军职,你们毋需再听命于我。你们几人及部下今后的方向,由你们自己决定便可。”



“卑职愿追随将军!”其中一人如此说后,其余二人也紧随其后,“自当如此!”



“我没让你们立即答复,好好想想吧。”



最先说话的那人摇了摇头。



“卑职是一名士兵,除了向人挥剑外没有别的本事。”



他在说这句话时嘴角在颤抖着。



“因此,当卑职被令杀敌时,卑职就会去杀敌。若有人因暗中藏匿叛民而被判定为敌人,那杀掉他们就是卑职的义务。可是,卑职不愿将毫不知情的邻居也杀光!”



男人说着用拳头抵住嘴角。



“一直以来,卑职都万分不情愿!”



“原来如此……”



当那位旅帅忍不住开始抽泣时,同僚用手搂住他的肩膀。无论是那位旅帅,还是一动不动攥着膝盖低下头的另一名旅帅,他们的肩膀都在颤抖。



翌日,友尚等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去见兵卒。结果是被俘的友尚军归到霜元旗下。他们从追随阿选的一方,调转旗帜成为讨伐他的那一方。



“若你愿意接受这一大伙人自然再好不过,只是……”



友尚到中营见霜元时如是说。



“我会欣然接受。”



“不胜感激!”



说着,友尚拉过旁边的椅子,仿佛脱力般地坐下来。



“士兵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厌恶阿选的做派,他们一直等着我说不干了。”



“是吗?”霜元只答了这么一句。



“我没能察觉到大家都在愧疚中挣扎着。真是无能……”



“阿选大概也是如此。他不应该清楚自己的部下绝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吗?既然如此,他难道不会觉得痛苦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



“友尚。”插话进来的是李斋,泓宏和静之在她身边默默待命。



“我有一事必须相询。据说台辅回了白圭宫,是否真有其事?”



友尚点点头。



“他平安无事吗?”



“那是自然,目前台辅已回到瑞州候的位置上了。”



“他还说——阿选是新王?”



“好像是。对了,这件事我得问清楚。台辅指名阿选为新王,那你们这次就真的变成谋反了,而骁宗大人则会成为篡位者。你们能接受这点吗?”



霜元回答了他的质疑。



“就像你一直追随阿选一样,我们也只是追随骁宗大人罢了。”



“骁宗大人会成为篡位者吗?”



被这么一问,李斋陷入了沉默。沐雨似乎认为宫中颁布的诏令有点不对劲——说是王宫内部有人通知了她。不过,真正在王宫的友尚好像并未抱有怀疑。



“骁宗大人呢?”



听到这个问题,霜元答道,“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主上必须换一个住处,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动身前先请他在此安歇,主上看上去还是极为疲惫的。”



“也是——亏你们将骁宗大人救了出来。”



“并非我们将他救出的,是骁宗大人自己逃出来的。”



友尚目瞪口呆。



“莫非不是你们挖开塌方处,将人救出的吗?为此才让土匪协助你们的吧?”



“不。”霜元答道,“并非如此。土匪原本是为了在函养山上捡石块才占据山头的。我们也是终于估算到主上一定是在函养山上,本想借助土匪之力去找人,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自己出来了。”



“这还真令人惊讶!”



说完后,友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应该说不愧是骁宗大人。你们若不想让骁宗大人变成篡位者,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这是何意?”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台辅指出阿选要想登基,必须要让骁宗大人禅位。因此我才会被派来函养山。换言之,只要还未禅位,骁宗大人就还是王。禅位后阿选才得以登基。”



“骁宗大人在我们阵营中,不可能去禅位。”



友尚点了点头。



“不过,若主上无论如何都不去禅让,阿选或许能另寻他法来即位。如此一来,天意所在就会有所变动,而主上则会成为造反的一方。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打倒阿选。”



友尚的声音低沉,透露出复杂的情绪。



“请问……”泓宏插话道,“卑职无法理解何为天意变动。既然骁宗大人还健在,天意没道理会变动。”



“我也无法理解。”友尚说着,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霜元听完后,完全认同了沐雨所说的“不要相信为好”。这事确实过于可疑。



“王宫的人都相信这事吗?”



“不相信也得相信,因为是台辅本人所言。”



“会否是——台辅的计谋?”



友尚似乎大为惊讶。



“麒麟的——计谋?”他瞪圆了双眼,忽然紧皱双眉,“说不定是……至少张运他们一直有所质疑……”



“有人提出质疑吗?”李斋插言道,“那么台辅是否安然无恙?”



“我认为他没事。因为有表示怀疑的人,所以台辅的人身自由受到一定限制,但想要对台辅不利的人还是没有的。”



“台辅身边应该带着个随从,你是否有耳闻?名为项梁的……”



“有,是英章的部下吧。不过,项梁已经不在王宫了。”



“不在?”



“他出逃了,原因大概是想救出正赖。”



“正赖是否平安无事?”



“不能说平安无事,只是命还在。项梁大概试图救他。虽然他放倒看守,找到了正赖,但还是没法带他逃出去。因为在事情败露前他就已经出逃了,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细节。”



“那么,台辅现在是孤身一人吗?”



“若你是想问他是否被孤立了,答案为否。台辅身边跟随着一群保护他的人。”



李斋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同样放下心来的霜元说道,“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也必须要问你。不过,改天再进行吧。李斋也最好去休息片刻,没多久就得出发了。”



李斋颔首,离开了正殿。她刚回到自己的寝室,就发现檀法寺的空正正在门前等着她。



“贫僧听说您一早就要动身了,这个给您。”他说着便递过来一个包袱。



“虽说未必要打扮成武人模样,但又不能让剑离身。若您要佩剑,也不该穿道服。这是贫僧弟子之物,还请笑纳。”



“多谢!”



李斋用双手恭敬地接过了袈裟。袈裟里放着一套衣物,包括斗笠及戴在下面的风帽,御寒用的披风及黑色僧衣,穿在僧衣里面的白色短衣、长袴、手甲及膝袴。这是李斋在承州时也见惯的装束。的确,既然是檀法寺的僧侣,那携带武器是再自然不过了。



那套白衣和李斋他们穿在盔甲之下的衣物并无太大区别。衣物虽然很薄,但布料里掺有羊毛,和军队过冬的行装是一样的。军队用的手甲及膝袴是用软皮革制成,不过这毕竟是僧衣,因此是布制的。手甲及膝袴里塞了棉花或其它填充物,密密地缝起来,使之更具厚度。



李斋添了一套新的小衣和一双新鞋,等着骁宗从潞沟赶来。她把这些衣物整齐摆放在就寝的主人身边,为明天启程而做准备。她将手里泰麒留下的旌券,连同铃铛一同绑在剑鞘上。旌券的背面有景王的签署,若真有个万一,景王的御名及玉玺印说不定可起到护身符的作用。



***



然后在黎明时分,一小队人马从崔峰的废墟向西出发。这些人都骑着骑兽,仅十二骑。目送骑影渐渐远去的人们,不久便静静地消失在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