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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1



阳子一路只有苍猿相伴,为了远离配浪、远离河西,她漫无目的地的沿着干道连续走了两天。



沿途经过的每个城门都戒备森严,也严加盘查每个过客,也许公所已经知道,从配浪逃走的海客到了河西。一些小城镇很少有过客出入,所以阳子无法混在人群中走进城门。



无奈之下,她只能沿着干道在野外露宿。第三天时,终于到达一个比河西更大的城镇,四周围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城门上挂着「拓丘城」的区额,于是她知道这里就是乡府的所在地。



拓丘的城门前有很多商店。



之前每个城镇的城墙外都是农田,但拓丘的城门前和城墙下聚集了很多搭着帐篷的摊位,形成了城外市集,城墙周围的路上挤满了商人和顾客。



简陋的帐篷内有各式各样的东西。阳子走在城门前的拥挤人群中,发现其中一个帐篷堆满了旧衣服,她灵机一动,买了男人穿的旧衣。



一个年轻女人独自旅行,总会惹上很多麻烦,虽然在冗佑的协助下,可以顺利逃脱,但最好是一开始就避免这些麻烦。



阳子买的衣服布料厚实,摸起来的手感有点像帆布,那是一件无袖及膝上衣和一件七分裤,这是农夫穿着的衣服,但很多穷人和庆国的女难民也都穿这种衣服。



她离开了城门前,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换了衣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即使穿上男人的衣服,也不觉得奇怪。



阳子看到自己失去脂肪的身体,心情有点复杂。可能因为最近经常打斗,所以纤细的手臂和双腿出现了肌肉的线条,回想起以前在家里时整天量体重,热中于减肥,却往往无法持续的日子,觉得实在很滑稽。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蓝色。那是蓝染的明亮深蓝色,是牛仔裤的颜色。阳子一直希望有一件牛仔裤。



读小学时的某次远足,要去有野外运动场的地方,男生和女生要分组进行比赛。因为穿裙子活动不方便,所以央求母亲为她买了一件牛仔裤,没想到父亲为此大发雷霆。



(爸爸不喜欢女孩子穿这种衣服。)



(但是大家都穿啊。)



(爸爸不喜欢嘛,女生打扮得像男生一样,或是说话像男生很不像样,爸爸不喜欢。)



(但是,我们要分组比赛,如果我穿裙子,就会输给男生队。)



(女生不必赢男生。)



阳子仍然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但母亲制止了她,向父亲深深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阳子,你也快向爸爸道歉。)



于是,母亲听从父亲的意见,把牛仔裤拿去退了。



(我不想退掉嘛。)



(阳子,你要忍耐。)



(为什么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为什么了,这样做最稳当……)



阳子回想起来,忍不住笑了。



如果父亲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皱眉头。看到女儿穿着男人的衣服,整天舞剑,没钱住旅店就露宿野外,父亲一定会气得涨红了脸。



——爸爸就是这种人。



在爸爸眼中,女生就要清纯可爱,顺从乖巧,温和内向,不需要聪明,也不必坚强。



阳子也一向认为这样。



「这根本是骗人的……」



自己应该温顺地被抓吗?乖乖听达姐的安排,被卖去妓院吗?



阳子紧紧握住包着布巾的剑。如果阳子稍微有点霸气,在遇到景麒时,至少可以用更强势的态度面对他,至少可以问他为什么找上自己?要去哪里?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一旦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就不会这么旁徨无助。



如果不坚强,就无法活下去。如果不充分动脑、充分运用身体,就无法活下去。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家。这是阳子此刻唯一的心愿。



她把原本穿的衣服和达姐的衣服一起卖给旧衣摊,换得了少许金钱。



她握着那些钱,混在人群中进了城门,卫兵没有叫住她。走进城门后,她走向街道深处。她和达姐一起旅行了几天后,知道离城门越远,旅店的住宿费越便宜。



「小兄弟,要点什么?」



她走进旅店,听到伙计的问话,她笑了笑。这里的旅店通常同时兼营食堂,所以走进去时,伙计都会先问要点什么餐。



阳子巡视店内,只要看食堂的感觉,就大致可以了解这家旅店。这家旅店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太差。



「可以住宿吗?」



旅店的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你一个人吗?」



阳子点了点头。



「一百钱,你有钱吗?」



阳子默默出示了钱包。这里的旅店都是退房时结帐。



这里的货币都是硬币,单位是「钱」,有方形、圆形等数种不同的种类,方形硬币金额比较高,硬币上刻着币值,但从来没看过纸币。



「还需要其他的吗?」



阳子摇了摇头,回答了男人的问题。住旅店时,最多只能使用水井,无论洗澡或喝茶都要付钱。之前和达姐一起旅行时知道了这些事,所以她刚才在城门前的路边摊先填饱了肚子。



男人冷冷地点了点头,对店内叫了一声:



「喂,有人要住宿,快来带路。」



一个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的老人应了声,再鞠了一躬,面无表情地用视线示意阳子往里面走。阳子为自己找到了住宿的旅店松了一口气,跟着老人走了进去。



2



阳子跟着老人沿着店内深处的楼梯来到四楼。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木造的,大街上的房子皆是三层楼,这家旅店是四层楼的房子,但天花板很低,阳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达姐那样高大的女人,恐怕得弯腰才行。



老人带她走进一个小房间,差不多只有两张榻榻米的大小,地上铺着木板,房间深处有一个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床薄被。房间内没有睡床,应该是把被子直接铺在地板上睡觉。



因为房间深处放了那个柜子的关系,即使跪着,也必须弯腰才行,这就是所谓站着只有一张榻榻米大,躺下来就有两张榻榻米的空间。之前和达姐一起住宿的旅店天花板很高,有睡床、桌子,房间也很干净,两个人住宿要五百钱。



也许是因为治安不好,这种旅店的房间门上都装了一把可以从内外两侧用钥匙打开的门锁,老人把钥匙交给阳子后准备离去,阳子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水井在哪里?」



阳子问,老人整个人弹了起来,转过头时张大了眼睛,打量了阳子好一会儿。



「那个……」



阳子以为他刚才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老人张大了眼睛问:



「你说的是日语……」



老人说完,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回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吗?」



阳子没有回答,老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海客吗?什么时候来的?你是哪里人?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的脸。



「拜托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我已经好几十年没听到日语了。」



「呃……」



「我也是从日本来的。拜托你,说几旬日语给我听。」



老人一双挤在皱纹中的眼睛发出透明的光泽,阳子也差一点哭了出来。太巧了。两个误闯异乡的人竟然在这个大城镇的角落相遇。



「爷爷,您也是海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点头,似乎说不出话,一双关节突出的手用力握着阳子的手。阳子似乎从他双手的力量中感受到了他至今为止的孤独,也回握住他的手。



「……茶。」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茶怎么样?」



阳子偏着头。



「要不要喝杯茶?我有煎茶,只是分量不多。我拿过来……嗯?」



「……谢谢。」



不一会儿,老人拿来两个茶杯。当他走进房间时,一双凹陷的眼睛通红。



「……不是什么好茶。」



「谢谢。」



绿茶的清香让阳子感到很怀念,老人看着阳子慢慢喝了一口茶,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了下来。



「我实在太高兴,便谎称生病休息了……小兄弟,还是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中嶋、阳子。」



「是吗?」老人眨了眨眼睛。「我叫松山诚三……小姐,我的日语会不会很不标准?」



阳子在内心感到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老人说话有口音,幸好她大致能够理解。



「是吗?」



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带着泪水。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出生吗?东京。」



诚三握着茶杯。



「东京?所以说,东京还在啊。」



「啊?」



阳子忍不住反问,老人自顾自地用上衣的袖子擦着脸颊。



「我是在高知出生的,来这里之前,住在吴。」



「吴?」



「广岛的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阳子偏着头,努力回想以前地理课教的知识。



「……好像有听过。」



老人苦笑着。



「那里有军港,有工厂,我是码头工人。」



「您从高知去了广岛吗?」



「对,我母亲的娘家在吴。在七月初时遇到了空袭,家里的房子烧掉了,所以就去舅舅家住。我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便去工作,没想到遇到空袭。停在海港的船几乎都沉了,我也在混乱中掉进海里。」



阳子终于发现,他在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虚海,在海上漂流时获救了。」



老人说的「虚海」音调有点奇怪,发音也不像是「虚海」,更像是「休海」。



「是……吗?」



「在那之前,也遇过好几次可怕的空袭,工厂几乎都被炸掉了。军港内虽然有船,但几乎都没办法开。况且,濑户内海和周防滩一带到处都是水雷,完全无法行船。」



阳子只能附和。



「三月的时候,东京因为大空袭而烧成一片荒野,六月的时候,大阪也被大空袭烧光了。吕宋岛和冲绳也都沦陷了,我不认为能够打赢……是不是输了?」



「……对。」



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我一直挂念这件事。」



阳子不太清楚战争的事。她的父母都是战后出生的,能够和她聊战争往事的祖父母也没有住在一起,对她来说,那是很遥远过去的事,是只透过教科书、电视和电影所了解的世界。



比起眼前的世界,阳子对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较熟悉。虽然无法清楚地想像,但听到熟悉的地名和历史,还是不由得感到高兴。



「东京还在吧?变成了美国的属国吗?」



「没这回事。」



阳子张大眼睛,老人也张大了眼睛。



「是喔……原来是这样。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阳子一惊,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碧色,老人在问这件事。



「……没什么。」



阳子含糊其词,老人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好,好,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了美国属国的关系,既然不是,那就没关系。」



这位老人一定在遥远的异乡天空中,一直为自己无法看到的祖国命运担忧。虽然阳子此刻也很担忧祖国的命运,但老人当年离开时正值战乱,所以,他应该有更深的忧虑。



老人被丢到这个世界就已经够凄惨,他这四十年来,都一直在为祖国担心。想到这里,阳子就不由得感到心痛。



「……陛下平安吗?」



「昭和天皇吗?他……平安,但已经死——」



她原本想说「死了」,慌忙改口说:



「已经驾崩了。」



老人猛然抬起头,然后又深深低下头,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抚摸着他驼着的背。老人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所以在他呜咽的时候,阳子一直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3



「……对不起,人老了,容易流眼泪。」



阳子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是哪一年?」



「什么?」



阳子反问,老人用毫无表情的双眼看着她。



「大东亚战争是哪一年结束的?」



「我记得……是一九四五年……」



「昭和几年?」



「呃,我想想。」



阳子想了一下,拼命回忆考高中时背的年号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是二十年那一年来这里的。二十年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八月……十五日。」



老人握起了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的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海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日。」



他瞪着阳子。



「才短短半个月而已!」



阳子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地听老人擦着眼泪、细数他为战争牺牲的一切。



将近半夜时,老人开始向阳子发问。家住哪里?有哪些家人?住怎样的房子?过怎样的生活?阳子在回答时感到有点痛苦,眼前有一个在她出生之前,就被迫漂流来到这里,始终无法回去的人,这件事让她深有感慨。



自己也会像他一样吗?会一辈子都生活在异乡,永远都回不去吗?也许遇到同是海客的爷爷是一件幸运的事。想到眼前的老人孤独一人活到今天,也许自己真的很幸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人把手肘撑在盘起的腿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抛弃了朋友和家人,来到这种地方。当初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死在空袭中,没想到半个月后就结束了,只有短短的半个月。」



阳子不言不语。



「一旦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转,我却漂流到这种地方,整天吃不饱,也没有任何快乐的事。」



「是啊……」



「干脆在空袭中死了倒也痛快,没想到漂流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连话也听不懂……」



阳子瞪大眼睛。



「……连话也听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而已,所以只能做这种工作。」



说完,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是日语。」



「开什么玩笑?」老人一脸呆滞。「怎么可能是日语?除了自言自语以外,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日语。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国家的话,有点像支那话,但和支那话很不一样。」



「他们不是使用汉字吗?」



「对,但并不是支那话。码头也有支那人,他们不是说这种话。」



「不可能啊。」



阳子一头雾水地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问题,如果不是日语,我根本不可能听得懂。」



「店里伙计的话也能听懂?」



「听得懂啊。」



老人摇了摇头。



「你听到的不是日语,这里没有人会说日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阳子脑筋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是如假包换的日语,但老人说,那不是日语。她觉得其他人说的话,和老人说的话根本没什么两样。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国家,巧国。」



「没错。」



「我们是从虚海来的海客。」



「没错。」



「乡府就在这里。」



「乡府?你是说乡城,这个乡吗?」



「就是像县府一样的地方。」



「县府?」



「有县长。」



「这里没有县长,全县权力最大的人叫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嘀咕道:「他们一直跟我说是县长。」



「根本没有县长。」



「这里的人在冬天时都住在『里』,春天之后,又搬回村。」



「冬天住在里,春天住在卢。」



「但是,我听到的是……」



老人瞪着阳子。



「你到底是谁?」



「我……」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海客,我一直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异乡,在战争期间,从日本漂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活到这把年纪,既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子,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阳子拼命想要寻找原因,但无论怎么想,都无法从目前为止所见所闻的现实中找到线索。



「我从最糟糕的地方,来到另一个最糟糕的地方,为什么在战后出生、因为我们的牺牲才能过上安稳日子的你,来到这里还是照样过得这么轻松?」



「不知道!」



阳子大叫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



「这位客人,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慌忙把手指放在嘴前,阳子看向门的方向。



「对不起,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人。」



「我会注意,不会再吵了。」



听到脚步声在门外渐渐远离,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老人用一脸严厉的表情看着她。



「他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得懂?」



阳子知道他在问刚才伙计说的话,所以点了点头。



「……听得懂。」



「他刚才说的是这里的话。」



「我……说的是什么话?」



「听起来像日语。」



「但是,对方听得懂。」



「好像是。」



阳子只会说一种语言,平时也只听到一种语言,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



老人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你不是海客,至少不是普通的海客。」



老人说「海客」这两个字时声调有点奇怪——至少和她平时听到的发音不一样。



「……你为什么听得懂?」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您不一样。」



也不知道自己的相貌为什么会改变。她在心里想着,摸了摸染发之后,发质变硬的头发。



「……怎样才能回去?」



「我也一直在找方法,但答案是,回不去了。」



说完,他发出干笑声。



「如果可以回去,我早就回去了。只不过即使回去,恐怕也会变成浦岛太郎吧。」



说完,他沮丧地看着阳子。



「……你打算去哪里?」



「我没有目标。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老人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了,在这里,海客会被抓。不,我不一样,当初我是漂流到庆国。」



「啊?」



「不同国家对海客的态度似乎也不同。我当初到了庆国,在那里有了户籍。去年之前,都一直住在庆国,但君王驾崩后,国家陷入动乱,住不下去了,所以才逃来这里。」



阳子想起在街头看到的难民。



「……所以,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四处逃亡吗?」



老人点了点头。



「没错,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发生了内战,兵荒马乱的,我以前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有一半的人都死了。」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的关系?」



「一旦国家发生动乱,妖魔就会出现。不光是妖魔,还有干旱、洪水、地震,天灾不断,所以我才会逃来这里。」



阳子垂下双眼。如果在庆国,就不需要过逃亡的生活。她不由得思考起在巧国四处逃亡,和去兵荒马乱的庆国,到底哪一个更安全时,老人又接着说:



「女人更早之前就逃走了,不知道君王在想什么,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庆国。」



「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在首都尧天,来不及逃走的女人都被杀了。因为庆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国家,所以很多人都趁这个机会逃走了。我劝你不要去,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怪的巢穴。有一段时间,曾经有很多人逃出来,但最近明显变少了,可能是无法逃过国境吧。」



「是……这样喔。」



听到阳子的喃喃自语,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日本的事要问你才知道,但这里的事,我比你更清楚……因为我已经变成这里的人了。」



「这……」



老人笑了笑,举起了手。



「巧国比庆国好多了,但会抓海客,所以再好也没用。」



「爷爷,我……」



老人笑了笑,但他的笑容有一半在哭。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虽然知道,但还是觉得很难过。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当成了出气筒。你必须逃亡,所以比我更辛苦。」



阳子只能摇头。



「我要回去工作了,还要准备早餐——路上小心。」



说完,他就悄悄走了出去。



阳子原本想要叫住老人,但随即改变主意,只说了一声:「晚安。」



4



阳子从柜子里拿出薄被,躺在薄被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好久没有躺在被子上睡觉了,但脑子特别清醒,她知道是因为有心事的关系。



为什么自己在语言上没有任何障碍?如果自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很难想像目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但是,她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这里的人说的不是日语,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和门外的伙计说话时,阳子到底用了哪一种语言?老人说的听起来像日语,但其他的听起来却是这里的语言——



老人说这里的话时,发音似乎稍有不同,这件事已经很奇妙了,没想到老人说,这里根本没有「县长」这个字眼,那阳子一直听到别人说的县府、县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有人为我翻译。



阳子听到的话,是不是透过某种方式,翻译成阳子能够理解的语言?



「冗佑,是你吗?」



她对着自己背后轻声问道,但当然没有听到回答。



她像往常一样抱剑入睡,当她醒来时,发现原本放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不见了。



阳子跳了起来,慌忙地检查了门,门锁得好好的。



她找到店里的伙计,向他说明了情况。几个伙计讶异地检查了门和室内后,露出凶恶的眼神瞪着她:



「你真的有行李吗?」



「有啊,我的钱包放在里面,被人偷走了。」



「但门是从里面锁住的。」



「是不是有备用钥匙?」



几个伙计听到阳子的问话,眼神比刚才更凶恶。



「你是说我们店里的人偷你的行李?」



「原本就没有行李吧?八成是你一开始就打算找麻烦,然后不付钱白住。」



伙计渐渐向阳子逼近,阳子悄悄地握着剑柄。



「不是的。」



「总之,你要付住宿的钱。」



「我刚才说了,我的钱包被偷了。」



「那就要把你送去公所。」



「等一下。」



阳子打开了布,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眼前的几个男人说:



「请你们把昨天那个爷爷叫来。」



阳子突然想到可以请昨天那个爷爷为自己作证。



「爷爷?」



「就是从庆国来的,名叫松山。」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那个老头?找他来干什么?」



「请你们把他找来,他有看到我的行李。」



一个男人叉腰站在门口,用下巴示意身后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沿着走廊跑远了。



「你左手上拿的那包是什么?」



「这里没有钱。」



「我要检查。」



「等爷爷来了之后再说。」



阳子斩钉截铁地说,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阳子。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年轻男人走了回来。



「不见了。」



「不见了?」



「行李也不见了,那个老头走了。」



挡在门口的男人咂着嘴,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



——是他。



是那个老人干的。



阳子闭上了眼睛。就连同样是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自己吗?



他无法原谅阳子生长在战后物质丰沛的时代?还是无法原谅她竟然能够听懂其他人说的话?或是他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阳子以为自己找到了同胞,深信老人也这么认为。在上了达姐的当之后,阳子已经没有勇气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没想到就连同为海客的老人也背叛了她。



她内心涌起一股苦涩,愤怒在她的内心唤起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幻影,每次都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某种野兽。



阳子随着浪涛摇摆,生气地说:



「就是他偷的。」



「他原本就不是本地人,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废话少说,把你手上的东西拿过来,我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阳子握紧剑柄。



「……我是受害者。」



「我们也是在做生意,总不能让你白住。」



「是你们的管理太差了。」



「少啰嗦,拿给我。」



男人步步逼近,阳子做好了还击的准备。她解开包着剑的布巾,看到剑身反射着从小窗户照进来的光。



「你、你这家伙。」



「……让开!我已经说了,我是受害者。」



年轻男人惊叫着跑走了,剩下的另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跺着脚。



「闪开,如果你想要钱,就去找那个老头。」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我说了,不是这样的。如果找到那个老头,记得从我的行李中拿钱来付住宿费。」



阳子亮出了剑,男人向后退。阳子伸出剑,又向前走了三步,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阳子紧跟着男人追上前去。



刚才逃走的年轻男人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阳子用剑威胁他们,冲出了旅店,拨开人群逃走了。



她觉得手臂很痛,昨天老人热切地抓着的地方很痛。



这是在告诫她,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5



阳子再度展开了风餐露宿的旅程。



她沿着干道来到了下一个城镇,身上没有半毛钱,无法住旅店,也没钱吃饭。她很希望走进城门,像难民一样在城墙下睡觉,但卫兵守着城门,而且对阳子来说,挤在人群中已经变成了她莫大的痛苦。



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会帮助阳子。



这里没有任何值得阳子相信的事。



与其被人欺骗、遭到背叛,还不如用宝剑砍杀妖魔,继续露宿野外。



换了衣服后,虽然看起来不像女生,但经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更小。这里的治安很差,好几次都被目露凶光的家伙纠缠,她已经对用剑威胁他人这件事没有丝毫的犹豫。



白天走在路上时,她小心提防每个擦身而过的人;夜晚必须和妖魔作战。如果在晚上睡觉,可能会遭到妖魔的袭击,所以她改成了夜晚赶路,白天睡觉的作息方式。



沿着干道的卢,有些住家会卖食物,但只有白天而已,而且,阳子身上没有钱,所以当然无法买食物吃。



她曾经多次因为饥饿难忍,克制了内心的厌恶想要去找工作,但有大量难民流入的城镇根本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不可能有人愿意雇用她。



夜幕降临后,妖魔就会现身,有时候也会在白天出现,令阳子疲于奔命。疲劳和饥饿毫不间断地折磨她,但剑身上出现的幻影和苍猿的存在,更令阳子烦恼不已。



每次看到母亲哭泣的身影就很痛苦,苍猿不断怂恿她,不如一死了之。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见母亲、至少让我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的渴望,也无法战胜想和别人说说话的欲求。



剑身上的幻影每次都在黑夜出现,反应了阳子想要回家的内心渴望。阳子不知道是因为这把剑只在夜晚展现神奇的力量,还是因为她只有夜晚醒着,所以才会在夜晚看见。



妖魔的袭击不断,她无暇回想故乡的夜晚总是精疲力竭,但稍微平静的夜晚,内心又痛苦不已。虽然明知道即使剑身开始发光,只要无视它就不会那么痛苦,但她不够坚强,无法这么做。



今晚,阳子逃避妖魔,跑进了山中,背靠着白色的树,再度看着渐渐浮现磷光的剑身。



她不时会在深山中看到这种白树,和她以前看过的树都不一样。树皮几乎是纯白色,呈伞状张开的树枝差不多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只是高度并不高,树顶的树枝最多不会超过两公尺。



没有树叶的树枝几乎垂到地面,虽然很细,但很坚硬,即使用剑也无法砍下树枝,感觉像是用白色金属做成的树。树枝上结着黄色的果实,只不过好像焊在树上一样,怎么摘都无法摘下来。



即使在夜晚,白色树枝也呈现明亮的白色,在月光的照射下,感觉更白了,阳子很喜欢这种树。



虽然树枝很低矮,但只要拨开树枝,走向树干的方向,树根旁就有可以让人坐下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坐在白树下,妖摩的袭击间隔便会拉长,几乎不会再遭到野兽的攻击,所以,是十分理想的休憩空间。



阳子钻到树下,靠在树干上看着手中的剑。在拓丘遇见那个海客老人至今已经过了十多天。



宝剑发出淡淡的光,周围的树枝在剑光的照射下发出白光,树果发出金色的光。



阳子理所当然地等待母亲的身影出现,没想到看到好几个人影在晃动。



很多人。黑色衣服。年轻女生。宽敞的房间内有很多课桌。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内,身穿制服的少女聚在一起。这是阳子熟悉的课间休息场景。吹整得很顺的头发和熨烫过的制服,干干净净的白色肌肤。阳子觉得自己和这些少女之间的落差太大,忍不住发出自嘲的笑声。



「听说中嶋跷家了。」



朋友熟悉的声音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的闲聊声音立刻涌进阳子的耳朵。



「跷家?不会吧?」



「真的啦。中嶋昨天不是没来上课吗?听说是跷家了,昨天晚上,中嶋的妈妈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很久以前的事……)



「太惊讶了。」



「没想到班长会跷家。」



「不是经常有人说,越是看起来老实的人,越不知道背地里在做什么。」



「搞不好喔。」



阳子再度笑了起来。同学的聊天内容和自己目前所处状况的落差未免太好笑了。



「听说有奇怪的人来学校找她,而且是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人。」



「男人!她真敢啊。」



「所以是私奔吗?」



「也可以这么说,教师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吗?就是中嶋的朋友弄破的。」



「真的假的?」



「是怎样的男人?」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一头长发,还染成金色,穿着长长的衣服,打扮很奇怪。」



「原来中嶋是重金属乐迷。」



「搞不好喔。」



(景麒……)



阳子像亡灵般动弹不得,看着几个同学的议论纷纷。



「我早就觉得她的头发绝对是染的。」



「她不是说,那是天生的吗?」



「绝对是说谎啊,怎么可能有人头发天生是那种颜色?」



「但是,听说她的大衣和书包还留在教室。」



「喔?怎么会这样?」



「昨天早上,森塚发现的。」



「真的是私奔吧?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之类的。」



「白痴喔,那就不是跷家,而是失踪。」



「好可怕……」



「搞不好不久之后,就会在车站前看到寻人启示。」



「中嶋的妈妈会拿着看板,在马路上发寻人启示。」



「请大家协寻她女儿吗?」



「你们这些人,留点口德好吗?」



「反正和我没关系啊。」



「谁叫她要跷家。」



「对啊,越是这种乖宝宝,越容易误入歧途。」



「她不是私奔了吗?这种老实人,一旦陷入热恋,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好冷淡喔,你不是中嶋的好朋友吗?」



「我是会和她说话啦,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



「我懂,她一副自以为是乖宝宝的样子。」



「就是啊。」



「什么父母管教很严格,她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吗?」



「太同意了。不过,她每天都会把功课做好,倒是帮了大忙。」



「对,没错,今天的数学习题卷我也还没做。」



「我也没做。」



「有没有人做好了啊?」



「只有中嶋会做啦,但她不在啊。」



「阳子,赶快回来吧。」



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眼前的平静景象突然模糊,渐渐扭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她眨了眨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了,但眼前只有一把失去光芒的剑。



6



阳子放下了剑,觉得握在手上格外沉重。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那些称为朋友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朋友。



大家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起被关在狭小的牢狱之中朝夕相处而已。一旦升级分班,就会忘记彼此,毕业之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这样。



即使很明白这个道理,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



她知道那只是短暂的关系,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期待在这种关系中,隐藏着某些真诚。



如果可以,阳子很想冲进教室,告诉她们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不知道她们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们是生活在遥远的世界、和平国家的人,她们一定也有各自的烦恼和痛苦,就像阳子以前一样。想到这里,阳子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



自己远离了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蜷缩在这里。这是彻底的孤独。



她想起以前和父母顶嘴的时候,和朋友闹不愉快的时候,陷入感伤,情绪低落时,也曾经认为自己很孤独。现在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多么天真。那时候的自己有家可归,身边有着绝对不会与自己为敌的人,也有可以安慰自己心灵的事物,即使失去了这一切,也可以立刻交到新朋友,即使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朋友。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无论听再多次,仍然感到刺耳的讨厌声音,蜷缩在地上的阳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你少啰嗦。」



「如果你以为自己可以回去,那就试试啊。即使回去原来的世界,也不会有人等你。没办法,因为你根本不值得别人等待。」



这只猴子似乎和剑身上的幻影有关,苍猿每次都在阳子看到幻影的前后出现,并不会对阳子造成任何危害,只是用刺耳的声音和语气,说一些阳子不想听的话而已。也许是因为这样,冗佑也不会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