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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2)




“那至少留到明天……”



“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请谅解。”



站在女子周围的村民试图紧紧揪住她。定摄上前一步。



“我想您肯定是有要事在身。可如您所见,村子现在是这幅惨状,只要土匪回来就会把我们全杀光。就算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我们也无余力再逃跑了!”



定摄越说越激动,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彦卫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勉强人家也没用。说白了是因为我们反抗了土匪。”



彦卫说着,在定摄的背上拍了拍。



“怎么能事事依靠过客呢?”



女子郑重地行了一礼。定摄灰心沮丧地目送她远去的背影。确实如此。旅人们和定摄他们眼下的状况毫无关系,能帮他们一把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他如此劝自己,可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说着该如何是好。他们能活下来固然是好事,但土匪也会因此而急于报仇。不久前,定摄他们才刚刚打败了土匪,而这正是他们狂妄自大的结果。光是这样土匪是不会觉得痛快的,一定还会再来。该如何抵御他们才好?



定摄不禁深思,说到底,府第在做些什么?文州侯又在做什么?为何上面的人都不来制止这种荒唐的事呢?



正当他愤懑不平时,同样目送着女人背影的彦卫突然冒出一句话。



“少了一人。”



“——?”



定摄不解地看向彦卫,而彦卫回看了他一眼。



“有个人中途消失了。你没看到吗?是个身穿袈裟,头戴斗笠,风帽遮住眼眉的家伙。”



“有吗?”定摄漠不关心地回道,目前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总之,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村子为好。今晚就在外头——”



“我的确看到了。”定摄转过身后,彦卫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定摄觉得他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色彩。他回过头来,只见彦卫那张沾满烟灰的脸紧绷着,只有那双被烟熏得充血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4



——州师开始有动静了。



骁宗刚出发五天,撤退到潞沟的霜元就从敦厚那里收到消息。夕丽照旧从白琅赶来。



“动静——是指?”



“州侯下了作战命令。他们正在为打仗而做准备。”



“这样啊……”霜元颔首道。果不其然,阿选应该已经发现他们了。他事先已预想到这种情况,因此并未显得惊慌失措。



“不过,这次并非如以往讨伐一般。”



霜元一脸惊讶地回看夕丽的脸。



“你说并非讨伐,这是何意?”



“若是讨伐,动作会快得多,而且会忽略一切规程。然而这一次,据说他们确实按照法律及惯例在走正式的流程。敦厚大人的意思是,应该是州师正式出兵了。”



霜元陷入沉思,思考着这是怎么回事,而友尚对他说道,“这是肯定的,眼看着玉座就要到手,阿选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原来如此。就在霜元想通后的第二天,鸿基那里派人联络了他。



“看来王师也和文州一样有所行动,他们似乎在往北走。”



“所以他们终于要来灭我们了?”



静之开口问霜元。如今李斋不在,琳宇的势力由静之来掌管。



霜元低声说了句“应该是”,随后又道,“他们说的是要打叛民和土匪,必要夺回函养山。”



听到这话,静之立刻看了霜元一眼。霜元颔首。



“换言之——他们应该是打算正式攻山夺回主上。可是主上已经不在那座山里了。”



“阿选没有发觉这点吗?”



听到静之的喃喃自语,友尚显得颇为不解。



“莫非是没什么人知道吗?可至少乌衡发现并前来通知了……”



当时,友尚身边的部下都听到了乌衡说的话。



“那时在我身边的人——”友尚回想似的盯着天空,“全都在潞沟吗?没有人能逃回鸿基去通风报信。问题在于乌衡……”



“乌衡之后如何了?”



“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怎样?有把乌衡击毙吗?”



霜元显得有些困惑,“赭甲那伙人,我们是杀了不少。但我不清楚是不是全都杀了,也没法去确认乌衡是否在其中。”



“也是……”友尚喃喃道。



“大军朝着函养山而来,是否意味着乌衡没能抵达鸿基?要不就是战死在安福西部,要不就是逃跑后隐藏了踪迹。”



“说不定他是出逃了。毕竟违反军纪是十分严重的行为,若曾参与进攻安福的士兵回到鸿基,绝对会遭到痛斥。”



霜元点了点头。



“还是假设他们还不知道较为合理。这反而是个好消息。”



“该如何是好?”静之问霜元道。



“我们该给朽栈送个信,提醒他最好快逃。上次只来了一个师,而这次据说来的是一军。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胜算。而且若军队走的是正式流程,那我们可以设想为会是一场扫荡战。要逃就得趁早。也许朽栈会说被人轻视就当不成土匪,不过既然主上已回,国家政权会有所变动,再拘泥于土匪以往的作风也毫无意义。”



“卑职去一趟。”静之爽快地说道。



“卑职去见朽栈,会说服他的。让他们去潞沟也没问题吧?”



霜元颔首。



***



静之即刻离开宅邸,前往朽栈的住处。



朽栈好不容易准备进餐,就听到静之来访的消息。朽栈厌烦地把筷子一扔。他从早上起就没怎么吃过。虽说多亏了李斋等人,让朽栈他们幸免于难,但依然损失甚大。照顾伤员、修复城镇、重建制度,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可人手却越来越少。他忙得连安顿下来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坐下来吃饭的机会,但负责做饭的妇女人数大减,做出来的食物只是分量多,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腻了。



“很抱歉打扰你进餐。现在才吃饭吗?”



被静之这么一问,朽栈伸手去拿酒。



“无妨。我是饿着,但没胃口。”



“这种时候才更该吃点。”



静之说着把一个大包裹放在方桌上。



“人手减少是不好过吧。我从那边的摊子上订的,不过就这点肯定还是不够大家分的。”



“谢啦!”朽栈笑逐颜开地打开包裹,把东西分给周围那些眼馋地望过来的人。



“没有会做饭的人,只能做出这种玩意儿。”



静之坐在朽栈面前,看着还没动过的盘子。



“你要吃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这个我能拿吗?”



“乐意至极。”



静之笑了下,真的开始用筷子了。无非是将一堆看不出原样的肉和蔬菜,炸过后堆成了小山。把盘子拉过来也只能闻到一股油味儿。虽然配有七成都是粗粮的饭,但米饭却浮在油中。见静之若无其事地吃着饭,朽栈笑了。



“士兵真是了不起。还真的什么都能吃啊!”



“又不怎么难吃。你要吃吗?”



“不了。”朽栈挥挥手。他转而拿起静之带来的粽子。一打开竹叶,一股香味随着热气飘了起来。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会有讨伐。”



静之一脸平静,却语出惊人。



“讨伐……”



“文州师和王师都有动静。文州师会派出一军或二军,王师则是一军。文州师目前尚未对白琅动手,但王师已经出了鸿基。”



“……冲着我们来的?”



他的食欲迅速减退。即便只是对上一个师,朽栈他们的损失也极为惨重。若是对上一军,将来会如何是显而易见的。



“上次是你们最终赢了。面对打败一个师的顽强土匪,一般情况下,对方是会认真应对的。”



“赢的不是我们。”



“别担心,我们也会被打。对方可以为我们是同伙啊。”



“我们……是同伙吗?”



“似乎是这么回事。”静之苦笑着,怀着复杂的情绪看向朽栈。



就朽栈而言,他不记得自己曾与王的残部为伍。他并不敌视他们,在形势需要时也伸出了援手,但他们对其他土匪也会这么做。归根结底,朽栈一直把李斋他们当作土匪中的一支。若没有敌对的理由,也就不会和他们作对。如果对双方都有利,他也可以出手相助。



“这样啊……你们是叛民么。”



对于宫里的那些家伙而言应该就是如此。朽栈他们虽然违反律法,却不会意图谋反。就算朽栈他们不把自己当叛民,可既然出手相助了,那他们也无可避免会被断定为叛民。



“抱歉,连累你们了。”



“你们救了我们,没什么可道歉的。该道歉的是这边,都怪我们意气用事,才把你们牵连进来。”



“是我们擅自插手的。只要我们一出手,你们也会被当作叛民。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无法放任不理。”



静之说着环顾四周。方桌附近的那些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朽栈和静之二人。



“人少了不少啊。杵臼怎么了?”



“……死了。”



闻言,静之长叹一声。



“……是吗?节哀。”



朽栈敲了敲桌子。



“哪儿有时间节哀。杵臼死了,他的婆娘孩子也在安福外头被杀了。小孩才十岁,被剁成肉酱。至于他婆娘——”



朽栈欲言又止。



“——我饶不了那些家伙。所以他们把我们当作叛民也好,你们的同伙也罢,我都无所谓。”



杵臼为了让他婆娘和孩子逃走,一直坚持到死为止。然而他们还是全死了。



“没有什么饶不饶的。你们对上一个军的王师并无胜算。逃吧。”



“你们又该如何?”



“我们不会逃。就算是要逃,除非和他们打上一仗,让他们立功,否则也是无处可逃。但这对我们而言倒是无妨。我们有自己的目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即使士兵全部在战场上阵亡,也算我们获胜了。”



“这算什么歪理?”



“这就是军人秉持的道理。不管是逃跑还是被杀,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胜利。战死的士兵便不会白白送死。”



静之在心中嘀咕,虽然死了都一样。



——野死不葬乌可食。



“你们不同,逃吧。”



“我们……”



“对上军队,何必执着于脸面。若有人嘲笑你们逃跑,那就回他一句,让他对上军队试试。你不也说过迟早得放弃函养山吗?是时候了。”



静之正说着,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该逃往哪里?”



赤比就站在他旁边,静之看见他身后露出仲活那张老脸。



“建议进山后先逃往承州。”



“把函养山连同甘拓都一并舍弃吗?是要我们放弃生计,背井离乡,乞讨为生吗?还是说要做人奴仆呢?”



“……总比死了要好。”



“和死了是一样的。无论是饿死、冻死,还是被殴打致死,都无甚区别。”



“接下来气温会回暖,不管哪座城都不会过于排斥外人。”



“即便如此,秋天以及冬天也还是会再次来临。”



“你们从承州出发,往瑞州方向走。传闻台辅开始在那里救济百姓。”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赤比咬牙切齿道,“您不明白吗?只要这世道一日不变,我们逃到哪儿都一样。只要那豺虎一日还在玉座上,就根本无处可逃!”



赤比说着看向朽栈。



“正如头儿所说,我不介意做墨帜。”



朽栈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



静之苦笑着叹了一声。



“叫你们逃跑是我个人的看法。至少放老人、伤者及妇孺走。那些逃不掉的就到潞沟去。那里有藏身的地方,也可提供最起码的物资。虽说自安福被攻打后,就有人在潞沟定居,不过若腿脚并无不便,那就还是逃吧。”



“我们少用些伙食费行吗?”



“尽管用吧,虽然估计不够。”



“受伤的人没法逃。”朽栈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5



就在王师最后一支军队离开鸿基前往文州之后,阿选收到文州边陲的县城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人见到了像是骁宗的人。阿选揣测,文州某地可能会发生起义,会被占领一座城池。若是这样,那会是在哪里?他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包含文州城在内的六个地方。不过,根据目击者的描述,骁宗经过文州西南部的南墙村往马州方向去了。



“要在马州设立据点吗?”



然而,据说骁宗一行人数很少。那他们就不是意图占领马州这座城,而是打算逃到某个安全的地方。



“若他们的势力足以立即攻城,那就不会只让骁宗逃走……”



不管他们的目标是哪座城,他们还是缺乏足够的人手去攻下城池后将其作为据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终是想要得到一座城,但目前尚未到那个地步。因此,他们想在起义发生之前将骁宗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不想让他们进入马州。”



对阿选而言,马州是薄弱之地。阿选并不了解马州当地情况。而骁宗和李斋也同样不熟悉当地。他也未曾听说这两人迄今为止和马州之间有任何关系。



“若他们是往马州中心地区方向走,那应该会走南雪道……”



既然他们经过南墙,要么就是去马州南部,要么就是西南部,也或许是江州。一旦过了耸立在州界上的山区,道路就会变得崎岖多岔,难以追寻行踪。阿选想设法在他们过山区之前抓住骁宗。即使派空行师去追,时间也所剩无多了。



“没办法了……”



阿选阴沉的目光投向了黑暗。



半夜时分,内宫派使者来见归泉,说是阿选有急事召见。



“主上——召见我?”



“主上有事吩咐。请大人您尽快。”



他并没有被遗忘——最先萦绕在归泉心头的就是这件事。阿选并未遗忘归泉等人,也未放弃他们。



“我立刻前往参见。”



***



他答复后便让使者稍等,在整装的时候,他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阿选的音容笑貌。与此同时,他也想起已约好要去拜访杉登。品坚那里有个会议,他原本计划先和杉登碰个面,事先商量好后再一起去拜见品坚。说不定品坚也被阿选召见了,既然如此,会议也应该会告吹。虽然杉登现在可能已经收到会议取消的通知了,但归泉自己也去打个招呼道声歉才显得不失礼节。于是他立即派人前去说明了情况。



“久等了。”



当他一切准备完毕回到穿堂时,使者如同人偶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他用淡漠的眼神望向归泉,动作僵硬呆板地行了一礼。



***



见了归泉派来的人后 ,杉登心想,“原来如此。”品坚等人长期以来一直遭到冷遇。尽管他们原本是阿选的部下,却一直被视为无物。但随着阿选最近的变化,他们也终于等到了曙光。



“太好了!”他对这么想的自己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有点儿内疚。对于杉登而言,阿选是他的敌人。阿选的部下也应该是敌人。然而,他觉得品坚值得信赖,也对归泉产生了同情。他可能触景生情,觉得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就像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样被扔到了一边,而自己也是如此。



他认为,品坚及归泉并未图谋弑君。制定并执行这一计划的是阿选,部下们只能听从主人的决定。是非判断无关大局,这就是所谓的士兵。



杉登也确实觉得,策划并决定犯下罪行的是阿选,就算品坚及归泉从旁协助,也不过是听令行事,憎恨他们亦无济于事。



归泉想必很是高兴。杉登一边这么想,一边独自去拜见品坚。品坚带着部下正在等他。



“归泉呢?”



被品坚这么一问,杉登说明了情况,说是阿选亲自召见了归泉。



“主上召见?”



“将军也不知晓吗?那应该是下达了特别的命令。”



杉登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了异样。尽管归泉在阿选麾下,可他同时也是品坚的部下。可以说是在品坚麾下做事。未经品坚允许擅自召见归泉,未免有些不妥。



“阿选大人之后应该会向您解释的。”



听杉登如此一说,品坚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情并未完全释然。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他们才谈完军队重新部署的事。友尚离开后该如何做,是否应该推举某人?若是推举,又该选谁?届时,友尚军剩下的士兵该如何分配?虽然也可以选择将他们尽数归于新将军麾下,但剩下的这些士兵本都在友尚麾下,根据人选的不同,士兵的忠诚度可能会下降。如此一来,士气会大打折扣。然而,若将他们分成若干师旅,分配到不同的军团,缺乏凝聚力的士兵也就无法发挥以往的实力。分出来的师旅人数较多,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这种情况,但编入的军团的整体号召力则会有所下降。



“不过,我们在这里担心也毫无意义……”



品坚苦笑着说道,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伤。



“既然归泉已被召见,想必将军早晚也会被召见。阿选大人并未置将军您于不顾。”



杉登说这话的时候,品坚敷衍地笑了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一瞬间露出不安的表情。



“卑职告辞。”说罢,杉登离开了府第。一路上他和同僚们告别,最后独自一人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归泉的宅子就在这条路上,只要往岔路上走一会儿就到了。杉登打算去看看情况。若他已经回来了,想必能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想对这位忠诚老实又品行善良的部下道一声贺。



杉登正要往归泉的宅邸方向拐过去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来。从他的身量来看,杉登觉得应该是归泉。



“正好——”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感觉到了异常,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那个人影。从黑暗中孤身一人走来的人影,他的脚步不知为何有些不稳。他走起路来微微有些东倒西歪,偶尔仿佛势头太猛而摇摇晃晃,脚步踉跄。



杉登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等到人走近时发现的确就是归泉。一开始他还以为归泉是否喝醉了,等他来到跟前时才发现并非如此。他的脸死气沉沉,浑浊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尽管杉登就在眼前,他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杉登,眼神空洞地盯着空中。



“归泉?”



杉登叫了他一生,但他似乎没有听见。归泉甚至没有转头看杉登一眼,而是在他面前转了个弯,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摇摇晃晃的。



“归泉,你怎么了?”



杉登跑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可归泉还是没有回头。当他用力把人拉住时,那张呆滞的脸终于转向了他。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看着杉登。他的双眼全然空洞无神。



杉登看着那双眼睛,只感到阵阵寒意。他见过这种模样——是那种病。在归泉的身体里,归泉已经不复存在。



杉登言语尽失,手上失去了力道。仿佛察觉到这一点,归泉把脸转向前方,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起路来。 



“归泉,发生了什么!”



杉登在他背后叫道。他本没指望能得到答复,然而归泉摇摇晃晃地走着,头也不回地回道。



“库房里的……”



“归泉?”



“鸽子……”归泉的背影说道,“很可怕……” 



***



乌衡是在清晨时分被阿选叫过去的。直到清早为止他一直在喝大酒,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又被叫醒,这让他心情极差。



不过,阿选在有脏活的时候才会把乌衡叫出来。这事本身让他心情很好。他又可以尽情施展拳脚了。



因着一早被叫醒,他为了泄愤便让使者等着,自己则慢悠悠地穿衣服。他身穿每完成一项任务就染得更红的皮甲,佩带上从阿选那里得到的朴刀前往内殿。乌衡绝不会让刀剑离手。哪怕是在阿选面前,乌衡也有这样的特权。若在阿选面前也可以佩刀,那就意味着他可以佩刀前往王宫任何地方。这一点,他觉得必须要经常提醒周围的人。



乌衡进入内殿时,阿选已坐在御座之上。他屏退了左右,宏伟的殿堂中仅剩阿选和乌衡二人。确认所有门都关上之后,阿选开口道。



“知道骁宗的所在之处了。”



原来如此。乌衡心中窃笑。



“那我们又要去猎杀他了,是吗?”



乌衡含笑道。七年前的袭击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骁宗似乎对乌衡的剑术感到惊愕,看起来十分狼狈。他忘不了骁宗被一刀砍中时的表情。无论他回忆多少次,都觉得心情愉快。上次见面时太不凑巧,他没来得及动手,下次一定要把人一刀砍成两截。这么想着,乌衡微微皱起眉头。不,该不会还叫他别杀人吧?



不过,乌衡在心里嘀咕道。就算他说自己搞砸了,没能手下留情,阿选也不会知晓实情。他本想手下留情,可对方却不管不顾——若他这么说又会如何?



当他在心中大笑时,只听阿选说道。



“猎杀。不过——去的人不是你。”



闻言,乌衡有些不解。阿选冲着背后喊了一声。一道身影从屏风后出现。几个人身穿铁甲,手执利剑。



乌衡来回看着出现的几人及阿选。他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意识到阿选是想处理掉他。他满含愤怒地看向袭击者,仔细一看,差点笑了出来。领头的是归泉,是品坚的部下,愚昧又鲁钝。他在剑术方面也相当平庸,根本敌不过连骁宗都能任意斩杀的自己。



他差点放声大笑,可当他注意到归泉的眼神时,表情顿时一僵。归泉的眼中看不到灵魂。他的灵魂被剥夺了。乌衡猛地看了看阿选,然后对上他那冷漠的眼神,呆立在原地。阿选手中拿着一枚咒符。他用双手捏着它,慢慢地撕开。



成为傀儡的归泉不是乌衡的对手。而阿选想要收拾掉他,便也成了敌人。斩杀阿选,夺取王位,这个主意也不坏。就在他想要吼出这句话时,他感到脊梁上有什么东西要被拔了出来。某种冰冷的东西沿着他的脊背一个接一个地蠕动着,然后向他的脖颈爬去。与此同时,乌衡感到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几乎要惨叫出声。



他记得这种沉重感。在喝酒的第二天,他的脑袋及四肢就像是被塞满了棉花一样。自从阿选让宾满附在他身上后,就再也没有感到过这种疲惫。



——被抽出来了。



——他把它抽了出来。把我的宾满!



眼神空洞的归泉嗖地拔出朴刀。他的姿势及动作中没有一丝漏洞。这有如外行般鲁钝的杂兵,其动作熟练得就如流水般自然。



乌衡惊慌失措地把手放在刀柄上。他颤抖的手握不住刀柄,即使勉强拔了出来,刀也很重。就在乌衡磨磨蹭蹭拔刀的时候,归泉已经接近了他。他用力挥刀,刀锋划过的轨迹却不如以往般锐利。归泉并不在那不锋利的剑戟前方。当他急忙抽身而退时,从身旁靠近的归泉正挥舞朴刀而来。



刀锋划出一道绚丽的光弧,正如过去的乌衡一样。



眨眼间,乌衡被砍成了两半。



***



归泉低头看了看从头顶到侧腹被一分为二的尸体,心中没有任何感慨。他毫不在意地拂去刀刃上的血珠,将朴刀收进刀鞘之中。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做得很好。”



归泉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是一直以来他所期望听到的声音及话语。就连他那被阴云笼罩的脑海里都十分清楚。



他有一点高兴,于是点了点头。



“去南墙,把骁宗抓回来——千万不要杀他。”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那道声音如光芒一般降临。



归泉颔首,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有些寂寞。



6



在空行师离开鸿基前往马州的第二天,阿选正在给叔容下达命令,脸色大变的泰麒前来找他。



“臣听说已知晓骁宗大人的去向。”



泰麒的脸色铁青。阿选挥手示意叔容退下。



“似乎是这样。现在正派人赶过去将他拿下。”



“臣听说出动的是瑞州师中军的空行师。主上为何不事先告知臣就调动州师?还请主上赐教。”



麒麟生性厌战,当不了一军的统帅。因此,瑞州师最终还是由王来掌控。



“事态紧急。”



“臣明白事情紧急,然而臣甚至不知道骁宗大人已被找到了。何况虽说只是个形式,但既然要调动瑞州师,就应该取得臣这个州侯的同意。请您勿要在事先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调动瑞州师。”



阿选双手指尖相抵,形成一个笼状。



“此乃非常时期。”



“臣也明白必须要去接骁宗大人。不如说,是臣请求您去接他回来的。然而您为何毫不顾及臣而调动州师?莫非是因为有无法说服臣的理由吗?若是如此,臣可无法视若无睹。”



阿选看着合拢成笼状的双手,笑了。



“你打算如何追究?恳求上天取消天意吗?还是命令使令取我首级?”



泰麒叹了口气。



“臣是认真进谏的,恳请您今后慎重行事。此外,您为何动用臣的州师,是否能给臣一个能信服的解释?”



“我要抓住骁宗,歼灭穷寇。”



“……歼灭?”



“是反贼,这可无法置之不理。”



“反贼正是因为对阿选大人有所不满才会起义吧。何不先倾听他们有何不满?朝廷不也需要重整一番吗?”



“就算歼灭了也会有人幸存下来。到时候再听。”



泰麒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选,随后重重叹了一声。



“罢了。”



他转身欲离去。



“你要去哪儿?”



“若阿选大人执意要任意而为,那臣也只能做自己认为应做之事。”



“你是要联络惠栋,下令让他帮助穷寇吗?”



泰麒停下脚步。他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阿选。



“你派惠栋去文州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吧。虽然惠栋还未到文州,但他就快到了。到了之后文州侯就会被替换。你会下令让惠栋在讨伐穷寇时酌情处理,视情况给予支援。”



阿选又看了看双手指尖相合而成的笼形。



“惠栋应该算是你最为亲近和值得信赖的盟友吧。你敢于放手将他送往目不能及的文州,实在志气可嘉。不过,惠栋究竟是否能平安到达呢?”



泰麒的脸色变了,面无人色的呆立在原地。阿选微微一哂,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张——不,是被撕成两张的纸给他看。



“这是咒符,和木札是成对的。”



一瞬间,本来歪着头面露惊讶的泰麒,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道。



“那是……何意……”



他试图显得强硬,可声音却在颤抖。



“字面意思。惠栋从鸿基出发之际,这张咒符就被撕开了。惠栋手上的木札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惠栋是阿选大人您的部下。”



“应该说是过去曾经是。他已经不是我的部下了。”



“请您慎行!若天意消失您待如何?”



——难得见他如此狂怒。阿选嗤笑。



“……一切皆是谎言。”



听他低声这么说后,泰麒沉默了。



“我不是新王。一切都是你设下的计谋。”



看到对方一脸惊讶,阿选微微露出苦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阿选对泰麒所谓“新王阿选”的言论从未有片刻相信过。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失道的自己。他从身负天命的王那里盗来了王位。为了守住这盗来之物,他虐杀百姓。自己如此作恶多端,天命无论如何都不会降到他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更直接的依据。阿选可以使唤妖魔,而泰麒身边也有妖魔。然而泰麒——泰麒的使令并未察觉这一点,并且泰麒似乎没有降服身边的妖魔。



说到底,阿选是故意斩断泰麒的角的。只因他从琅灿那里听说,如此一来就可以封印泰麒身为麒麟的能力。那么泰麒还能上达天命吗?



从头到尾,这就是泰麒设下的计谋。阿选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一点。



听阿选这么一说,骁宗的仆人脸色苍白,简短地说道,“您过于臆测了。”



阿选低声笑了起来。作为麒麟,此人颇有胆量,就如同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一样。



当初阿选一剑砍过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是一个被周围人所关心和爱护,怀揣着柔软心肠的孩子。据说麒麟是慈悲的化身。他完全就是个幼小的麒麟。他的眼睛纯净澄澈。在阿选举起那把剑的时候,就连他回看阿选的眼神也是清澈的。阿选无法容忍那双眼睛。这只年幼的麒麟就是以这双全然纯粹、毫无污浊的眼睛选择了骁宗。



——无可救药。



若他能认为麒麟也会有自己的私欲和邪念,那该有多好。然而,那稚嫩的身影却丝毫不容置疑。



当阿选挥下剑时,他确实怀有杀意。仅存的理智促使他改变了剑的轨迹,只是剜出了角就停了下来。即使听到了惨叫声,他也没有一丝怜悯。阿选心中只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以及不能杀他的遗憾。然后,麒麟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那双眼睛了。



尽管他是如此以为的,但过了六年,泰麒回来了。以一个可怕而强大的敌人的身份回来了。



阿选听到「新王阿选」一说时大吃一惊。虽说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并不相信。本来骁宗就还活着,不可能二王并立。何况若相信浪灿之言,应该不会连着两任出现同姓的王。他不认为被斩去了角的泰麒可以听天命,加之他还篡位及虐杀百姓,怎么想都不觉得天意会指向自己。他立即意识到,那么这就是泰麒设下的计谋,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



他意图为何?是想救骁宗吗?可骁宗并不在白圭宫内。连阿选都无法对骁宗出手,他能救便去救救看吧。还是想拯救百姓?阿选想了解泰麒的真实意图,于是去见了他。泰麒的眼神依然清澈,他却感觉不到以往的愤怒。反而是这么久以来,他感到自己心中产生了久违的悸动。他得到了泰麒这个敌人。



泰麒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并不重要。虽然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可他要有本事,那便尽可尝试。把骁宗救出来看看。他要是能抵制张运等人的阻碍,也可放手一试。



试着超越自己——阿选也许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



阿选没有为泰麒提供任何支持。反而是放出次蟾,剥夺泰麒的盟友。阿选期望看到泰麒的斗争。就让他凭一己之力除掉张运,救出骁宗,拯救戴国吧!若他能做到,那就独自一人去完成即可。



阿选知道张运和泰麒之间针锋相对。阿选把自己关在王宫深处闭门不出,只让傀儡在身边侍候,别人都以为他对政务不闻不问,但他还没有傻到把一切都交给张运之流。他在张运及六官长的身边都安插了细作,对于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当然,泰麒本人也不例外,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不过,泰麒比阿选想象中来得更谨慎,他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指定我为新王,自己回到白圭宫,这招很聪明。”



阿选不相信,张运等人也似乎有所怀疑,但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予以否认。原本天启就只有麒麟可知。周围的人只能相信麒麟生性本善,盲目听信他所说的话。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未如泰麒所愿。按捺不住的泰麒偷偷溜入了六寝。阿选很是愉快。他想,这真是一只大胆的麒麟。泰麒要他回到朝中发号施令。阿选无意这样做,他无意为泰麒的行动提供任何后盾。



泰麒拿不定主意,试图联系上正赖。大仆想要救出正赖,最后失败逃跑了。泰麒最大的盟友已经不在了。这也很令人愉快。泰麒如今孑然一身,那就一人坚持到底吧。



然而,泰麒真的开始建立自己的阵营。他顶住张运的敌意,静悄悄地——但又确实在拉拢朝廷上下。他开始朝着救济百姓的方向采取行动,并取得成果。虽然他与张运依然是敌对关系,可他逐渐占据了上风。



阿选认为,泰麒虽说是敌人,却值得钦佩。与此同时,他又萌生了杀意。杀了骁宗,宰了泰麒。他想把一切都毁了。既然他说阿选是王,那就立誓吧,若他能做到的话。



可是,泰麒做到了。



阿选产生了迷惑。泰麒所言“新王阿选”是真的吗?这不可能。若这是事实,被立下契约的阿选就不会感到如此挫败。一切都是泰麒设下的计策。因此泰麒应该不能让阿选当上王。若阿选中计,最为难的应该是泰麒本人。于是他将计就计。他本来就无意让骁宗活着,也没打算让泰麒活下去。不,若是为了让他陷入绝望,那阿选也不介意他活着。



阿选注视着装作平静的泰麒。



他想看到对方被绝望压垮后伏地痛哭的模样。他想要的唯有这个。



“选择骁宗是你的错。你今后会在后悔中活下去。”



泰麒脸上的平静终于消失了。他面色苍白,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阿选嗤笑。



“要怨就怨让你选择骁宗的上天吧!”



——阿选发誓要报复上天。伪王会受挫,是因为他窃取王位后试图保住国家。这是由于上天不会保佑他。不过,若他想毁灭这个国家,就不会失败。所有的天理都会站到阿选这一边。



***



这一日,泰麒回黄袍馆后,王师闯了进来。领头的秋官宣布嘉磐有谋反嫌疑。据说张运对此供认不讳。



“这不可能!”



泰麒强烈抗议,却被冷淡地拒绝了。身为州宰的嘉磐自不必说,州六官长也被带去问话。



“台辅……”



润达不安地注视着正在关上的大门。他们打算从外部封锁这栋府邸。



“无须担心。他们似乎不打算插手我身边事务。”



泰麒一脸平静地说道,可显然这只是虚张声势。州六官用来做府第的房子被封锁,而官员们也都被逐出黄袍馆。只有岩赵、耶利以及润达三位近侍被允许留在泰麒身边。他们都被告知目前暂时不要离开黄袍馆和正院。虽然秋官解释说是为了防止进一步的叛乱,但明摆着里面没有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