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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绪之鸟(2 / 2)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射仪的日程延后,登基大典时将不举行大射。」



「不举行?」



丕绪讶异地问,遂良皱起眉头。



「拜托你别问原因,因为我也完全不了解状况。可能是新王的意思——或者是各位高官的意见,总之,也没有向我们说明详细的理由。」



「原来如此。」丕绪点了点头。



「郊祀时才会举行第一次大射,虽然在登基大典时无法举行大射令人遗憾,但我们也因此有了更充裕的时间。」



祭天祈求国泰民安的郊祀都在冬至举行,尤其是登基后的第一次郊祀,无论对国家、对王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仪式。第一次郊祀当然会举行大射——这是绝对不可能更改的仪式。离冬至只剩两个多月,即使从头开始设计,时间上也勉强能够赶上。



「这关系到所有夏官的未来,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请务必制作出夏官脸上有光的陶鹊。」



3



无论如何,都非制作陶鹊不可了,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丕绪无可奈何地坐在桌前。罗人府内有一间堂屋是属于他的房间,并不大的房间内放了两张桌子、两张床杨,以前曾经和祖贤一起住在这里。如今,其中的一桌一榻早就用于堆放东西,属于丕绪的一桌一榻整理得井然有序,但因为久未来此的缘故,所以到处积满灰尘。他擦拭了桌上的灰尘,很不甘愿地摊开画纸,磨了墨,拿起了毛笔——然后就停了下来。此刻的丕绪毫无头绪。



他想要画点什么,却只是一片空白。



丕绪经常说自己才思已经枯竭,但原本以为只是缺乏创作的意愿而已。如今的他的确已经没有当年那种这个也想做,那个也想要挑战的渴望,但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毫无头绪。



难道是因为疏于职务多年的关系吗?丕绪想到了这个可能,努力回想自己以前的创作过程,但连这件事也变得模糊,无法顺利回想起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以前他也经常遇到瓶颈。只是遇到类似情况时,脑海中仍然会浮现各种片断,只是他不愿意从中挑选。因为即使勉强从中做出选择,也往往无法持续下去——他一直以为创作遇到瓶颈只是这种情况,第一次经历脑海中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甚至连片断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情况。



他不禁感到愕然,接着不由得焦急起来。举行大射之际,需要相当数量的陶鹊,工手必须不眠不休制作半个多月,才能够完成这些数量。在制作之前,必须经过多次试验、改良,完成试射后进行调整,做出第一个陶鹊。如果要制做一个全新的陶鹊,必须马上着手进行,否则恐怕就无法完成。眼下无论如何都必须挤出一点想法,但他脑筋完全空白。



——原来如此。丕绪恍然大悟,自己的创作生命已经结束。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是在萧兰消失的时候——还是予王赐予赏言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之前。在失去祖贤,认定陶鹊是百姓的象征之后,丕绪好像着了魔似地积极制作陶鹊,但也许这份热情一开始就并不是「想要制作陶鹊」。



没错,丕绪那时候已经无法从制作陶鹊中感受到喜悦。



——可以做得更漂亮些。



萧兰每次听到他的指示,都忍不住苦笑着对他这么说。丕绪每次都向她重申,看到陶鹊被击碎掉落而感到喜悦是错误之举。



「陶鹊被射中掉落很残酷,你看一下现实。」



丕绪指着花窗外的山谷说道。巨大山峰之间的峡谷,虽然被茂密的梨树遮住了,但谷底仍然是王不屑一顾,却用权力践踏蹂躏的下界。



「无能的王粗糙施政,导致国土荒废,民众深受不为百姓谋福的政策折磨,个个都陷入饥饿和穷困。王只要动一根手指,既可以拯救百姓,也可以将百姓推入穷困的深渊,甚至可以夺走百姓的生命,必须让王了解这一点。」



萧兰惊讶地叹着气。



「王能够了解吗?我觉得如果看了陶鹊能够领悟到这一点的人,即使不看也能了解。」



「也许吧。」



萧兰的话很有道理,但丕绪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做。



「要为完全无法令人产生感恩之心的王制作陶鹊吗?即使王和亲信在射礼上欢喜一场,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是我们的工作。」



萧兰理所当然地回答后,淡然地继续工作。丕绪见状感到心浮气躁,尤其看到萧兰仿佛乐在其中、心满意足的样子,更感到火冒三丈。



「我们虽然是国官,却是微不足道的低阶官吏,无法参与国家大事,以我们的职务也无法对国政表达任何意见,但我们的官位是国家赐予的,我们肩负着百姓的生活,至少应该借由自己的职务为百姓做一点事——怎么可以不这么做呢?」



萧兰没有抬头,轻笑一声说:



「为百姓做事吗?」



「那我问你,你认为怎样才算是称职的罗氏和罗人?」



「不管称不称职,」萧兰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人都一样,默默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所以,即使挑剔的罗氏提出难题,也都会努力完成。」



「如果你不愿正视,无法改变任何事。」



「即使不愿正视,也还是会看见啊——也许王也一样,即使勉强王去看她不愿正视的事,她也只会闭上眼睛。」



「——就像你不愿正视下界,所以用梨树遮住吗?」



丕绪语带挖苦地说道,萧兰耸了耸肩。



「因为看到荒废殆尽的下界也是徒劳,还不如看一些美好的事物?特地去说一些讨厌的事,让彼此心情都不愉快不是很愚蠢吗?」



「所以呢?所以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工舍内,每天都在桌前低头工作吗?你只能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感到快乐吧?」



「当然。」萧兰放声笑了起来,「但并不是只有这里能让我快乐,而是我的快乐在这里,做这些手艺很开心啊,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都让我乐在其中。」



萧兰说完,拿起锉刀,开始磨手上的银制品。



「不胡思乱想,只专注于自己制作的作品很快乐……」



萧兰自言自语地说完,窃窃笑了起来。



「也许百姓也是如此。虽然你觉得那些百姓很可怜,但也许对那些百姓的太太来说,她们也许并不在意王,只要今天的菜做得很好吃,今天的天气很好,洗好的衣服都干了,这种事也许更能够让她们开心过日子。」



萧兰说完后,也许感受到丕绪的不快,慌忙坐直身体,一脸严肃地说:



「当然,我会欣然遵守罗氏的吩咐。」



萧兰完全无意正视现实。丕绪心想。她对百姓和国家都没有兴趣,比起百姓的悲惨,她努力在自己周遭寻找微小的喜悦。祖贤被处死后,她曾经哭哑了嗓子,但对她而言,只是为亲近的人死去感到伤心而已。丕绪一直为祖贤的死耿耿于怀,但萧兰说:「虽然很遗憾,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很快就走出了悲伤。



因为萧兰的态度如此,所以罗人府的工手也都抱持这种态度。虽然他们不积极主动,但因为是罗氏丕绪的命令,所以都认真完成。没有人能够理解丕绪的想法,丕绪感到孤独不已。接替祖贤的职务的几位射鸟氏似乎认为一切交给丕绪处理就好,所以无论丕绪制作什么,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只对结果有兴趣,只关心是否能够取悦云端上的人,丕绪的工作也让历任的射鸟氏感到满意。



丕绪制作的陶鹊总是令人满意。虽然有时候会遭到挑剔,说陶鹊「不够华丽」,但更常称赞他的陶鹊庄严而美丽。这些称赞未必都是真心话,因为是赫赫有名的「罗氏中的罗氏」制作的,所以他们认为应该加以称赞。即使丕绪明知道这些事,听到他们面带笑容地称赞「太出色」时,丕绪仍然深受打击。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意图,最讽刺的是,反而是一名只是士兵的射手在仪式结束后告诉丕绪,说他深受震撼,内心感到悲伤和难过。原来身分越低,越能够体会——地位越高,就完全无法了解。丕绪的意图完全无法传达到必须传达的地方。



丕绪专心投入陶鹊的制作。两任女王登基,然后又崩殂。更多的时候,王位上并没有王,所以也不会举行大射,但丕绪并没有停止创作。终于有一天——终于有王了解了丕绪的意图。



那是予王的登基大典。



那个陶鹊有着优美的翅膀和尾巴,投鹊机不是将之抛向空中,而是推向空中。陶鹊优美地舞向空中,宛如从高空飞落的鸟。射手射中时,五彩的碎片四散,两个翅膀和尾巴断裂,在空中挣扎掉落。碎裂时发出的声音宛如惨叫声,余音袅袅。如同在空中痛苦挣扎的翅膀掉落地面时,发出令人心痛的清脆声音,在碎裂的同时变成无数红色的玻璃碎片四散。射仪结束时,王宫的庭院内被闪亮的玻璃碎片染成一片红色。



王和高官都在承天殿内观礼,承天殿前方的庭院内没有任何声音。听到鸦雀无声的凝重沉默,丕绪知道终于有人体会了自己的意图。射仪之后,予王召见他,虽然隔着帘子,但亲自赐言。



「太可怕了。」予王一开口就如此说道:「为什么要给我看如此不吉利的东西?我不想看如此残酷的东西。」



丕绪无言以对。正因为残酷,所以他希望予王亲眼看到。失去百姓是残酷的事。他希望透过射仪,让王了解自己手上的责任。



「主上很受伤。」



宰辅也对丕绪说道。丕绪当然希望予王受伤,希望她从这份痛楚中了解百姓痛苦。受伤越深,越难以忘记,他希望予王体会这是残酷的事,把这份深刻的痛楚烙在心上。



如果不愿正视残酷,残酷就不会结束,也无法体会残酷。



予王虽然感到难过,却无法感受到丕绪的意图——丕绪感到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丕绪突然失去了制作陶鹊的意愿,予王登基大典后的郊祀并没有举行大射。射鸟氏也不知其中的原因,丕绪猜想是予王说她并不想看。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停止制作陶鹊。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停止。



那次之后,丕绪频繁前往市井,近距离观察百姓的生活,不时前往战场和刑场。他想要借由亲眼目睹残酷的景象得到某些灵感,试图努力让委靡不振的自己振作起来。



每次他把从市井的收获带回罗人府时,萧兰总是面带苦笑地收下。接下来有好几年的时间,丕绪不断制作不知道该献给谁的陶鹊——丕绪自己也不知道该制作什么,只是完成之后就丢在一旁。直到有一天,丕绪回到工舍后,发现萧兰不见踪影。



那天乌云密布,下界的稻穗还未成熟,前一天晚上却已经降了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听着百姓不安地看着天上发问,结束了短暂的旅行,回到尧天,上了治朝。如今,丕绪已经回想不起来那一次去了哪里、得到了什么灵感,但他确实有所收获,心情振奋地前往冬官府——然后发现一整排工舍格外寂静。



好像有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力量扑向周围,他感受着不安的动静走进罗人府,发现萧兰不见踪影。萧兰的堂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桌子上堆放了很多东西,工具丢在中间,好像只是暂时离开一下。然而,在走进堂屋的刹那,丕绪在那里感受到宛如冻结般的空洞。虽然没有缺少任何东西,但那个房间已经空了。他茫然地寻找到底缺少了什么,青江冲了进来。



「丕绪大人——我看到您进来。」



青江脸色发白。



「萧兰呢?」



「她不在,一大早就没有看到她。我四处寻找,全都找不到,我也正在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



青江浑身发着抖。



「不光是师父而已,许多工舍的工匠都消失了,而且——都是女人。」



丕绪愣住了。



「……都是女人?」



「对。楖人的师父在拂晓前被士兵带走了,将作的女工手也同样被带走——丕绪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丕绪感染了青江的颤抖。他的膝盖在发抖,无法继续站在那里。



「……所以我之前就叫她逃离!」



不知道予王为什么要下达这道命令。整天深居在宫内的女王在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朝廷,命令王宫的女官立刻离开王宫,前往国外,如有不从,必将严惩。言下之意,就要处以极刑。起初并没有人当真。



那时候予王颁布的法令都是如此。虽然每次都大张旗鼓地颁布命令,但目的并不明确,或是缺乏具体性。虽然官吏会公布这些法令,但对于实施缺乏热忱,几乎都只是公布而已。这项法令也是如此,将所有的女官赶出王宫,甚至驱逐出境根本缺乏现实性。因为宫中有将近半数的官吏是女人,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让人数如此庞大的女人离开王宫,况且一旦驱逐所有女官,国政根本无法运作。



虽然起初没有人当真,但很快发现女官真的从云端渐渐消失。大部分人只带着随身物品逃离王宫,也有不少人离奇消失,明显不像是逃走。



「你最好赶快逃走。」丕绪对萧兰说:「虽然难以置信,但主上似乎是认真的,和以前那些形式化的法令不一样。」



「怎么可能?」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的萧兰笑了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愚蠢的法令。」



「但事实上,上面的女官真的已经消失了。」



丕绪说,萧兰偏着头纳闷说:



「是不是和女官吵架了,假设是这样,我就不必担心。因为主上根本不认识我,她可能无法想像治朝也有低阶官吏,其中也有女人。既然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也不可能处罚我,不是吗?」



萧兰一笑置之,但丕绪认为她的想法太天真了。事实上,从那天之后,丕绪再也没有见过她,完全无法得知她和其他女冬匠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是云端决定的事,没有人向天下人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消失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即使在予王崩殂,新王登基后,仍然杏无音讯。只有这件事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所以我之前一再劝她,不能不正视现实。



丕绪始终抱着这种想法。因为萧兰不愿正视所有残酷的事,所以对王的认识太天真,对权力不够谨慎。难道她以为只要避而不见,残酷的事就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吗?难道她忘记,祖贤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吗?



丕绪在感到生气的同时,更感到悲伤不已。自从萧兰消失后,他完全提不起劲制作陶鹊。



丕绪太无力了。他失去了祖贤和萧兰,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该责怪谁。只知道他们没有犯任何罪,自己虽然在王宫内——在王的身边,却无法保护他们,也无法预防。



他很想大叫,不可以这么做,赶快停止。但是,丕绪不知道如何让王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传达给随侍在王左右的宰辅和高官。即使他对着天上的云大喊,他们也不可能听到。对云端的人来说,丕绪就像根本不存在,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呐喊,甚至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射仪是丕绪可以向王传达意见的唯一方法,正因为如此,丕绪努力想要借由射仪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无法传达——不,事实其实更糟。虽然顺利传达给予王,只是予王没有接受。



如果予王可以从她说「很可怕」的射仪中了解权力的残酷,不知道该有多好。



然而,予王拒绝理解。她不愿正视残酷,也因此无法发现自己的残酷。



——这个国家完了。



他已经厌倦发声,也厌倦了思考该表达什么意见。反正予王根本没把丕绪放在眼里。为了生存,必须赚钱维生,所以并未辞去罗氏一职,但他不想再制作陶鹊,也不愿再思考陶鹊的事,更不想与国家和官吏有任何关系。即使有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传达,况且别人也不愿意倾听。



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做任何事都意兴阑珊,所以镇日足不出户,在家碌碌无为,也放弃思考。只是虚度时光,这种空虚的岁月累积让丕绪内心变得空洞。



自己内心已经空无一物——丕绪终于发现这件事,心灰意冷地放下了手上的笔。



既然没有新的想法,只能从以前的作品中挑选,必须和青江讨论,哪一个比较适合。



他走出堂屋,院子周围的走廊上吹着寂寞的夜风,预告着秋天的脚步即将到来。



予王的陶鹊应该没有问题。虽然当时是由萧兰制作,但青江带领工手,指挥实际作业。青江应该记得当时的制作细节,然而,即使再度完成,恐怕只会再度遭到拒绝。即使没有遭到拒绝,丕绪自己也不想再度制作那个陶鹊,他不想再制作会大叫着「残酷」的陶鹊。既然如此,制作悧王的陶鹊似乎是正确的决定,但他并不愿意。



他不希望制作碎裂得如此华丽的陶鹊。虽然他已经放弃在陶鹊上寄托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制作那种在碎裂时,宛如华丽的花般绽放,让观赏者欢呼的陶鹊。像予王的陶鹊般,在被射中后变成无数碎片的设计也令他痛苦不已。虽然不碎裂就失去了意义,但如果可以,他希望陶鹊在被射中之后,仍然可以完整如初。



「……这是不可能的事。」



丕绪笑着自言自语。如果不被射落,就失去了意义。虽然无法让陶鹊完整如初,但他不希望在碎裂的同时奏出音乐,沉重的雅乐和寂寞的俗曲都不行,他甚至不希望奏出任何音律,只希望发出宁静而单纯的声音。声音必须让人忘了欢呼和鼓掌,忍不住竖耳细听。他希望做出能够静静渗入耳朵里的音色。



他一路思考,走进隔壁的堂屋,对坐在点着微弱灯火桌前的青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坐在椅子上的青江转过头,微微偏着头问:



「比方说——像是雪的声音?」



丕绪坐在青江旁边堆在一起的箱子上苦笑道。



「雪怎么会有声音?」



「的确没有声音,」青江红了脸,「所以是水声吗?还是风声?」



不是水声。丕绪心想。水滴的声音、流水声、潺潺流动、微波荡漾,都和他的想法有差距,但也不是任何风声。他觉得水声和风声都诉说了太多东西。



「是更加宁静的……没错——你说得对,也许就是雪的声音。」



虽然没有诉说任何事,却让人无法不竖耳细听——



「虽然雪没有声音,但感觉很像是雪的声音。你竟然能够理解。」



听到丕绪这么说,青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因为以前师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刚才在想,啊,你们在说相同的事。」



丕绪惊讶地问:



「萧兰吗?」



「对,她说最好能够像雪一样宁静的声音,如果由她制作,就会用这种声音。」



丕绪说不出话。



——丕绪想起以前从来没有让萧兰自由发挥的空间。



不仅如此,丕绪甚至从来没有问过萧兰,她想要做怎样的陶鹊。萧兰也从来不曾主动提起此事,只有在丕绪坚持要做残酷的陶鹊期间,她曾经建议可以做更漂亮的陶鹊,但也从未提及任何具体想法,甚至完全不知道她对制作陶鹊也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原来萧兰也曾经有同样的想法。



「……还有呢?」



「啊?」



「她还说了什么?比方说,她希望如何碎裂?」



听到丕绪的问话,青江低头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她曾经说,予王的鸟太令人难过,让人有心痛的感觉,但碎得太漂亮太欢乐,毫无乐趣可言。」



青江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对了,我记得她曾经说,可以变成鸟。当鸟被射下后掉落,看了很难过,那就在碎裂之后,再度变成鸟。」



「变成鸟……」



青江一脸怀念的表情点着头。



「她经常说,既然是鸟,就要让鸟在天上飞。如果只是在天上飞,就无法成为射仪,但至少要在鸟中箭时,让人感到惋惜。当鸟中箭,众人感到遗憾时,让新的鸟从中诞生。」



「然后飞走……?」



丕绪脱口嘀咕道,青江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对,她曾经说,如果陶鹊碎裂后,真正的喜鹊从中诞生,不知道该有多好,然后喜鹊就可以飞走。」



「这个主意真不错。」



陶鹊被抛向空中,当被射中碎裂后,出现真正的喜鹊,在观众面前飞走。喜鹊眼中没有王和王位的威严,更不在意百官的权威和意图,向天空展翅高飞——



「她曾经说,她不希望诞生的鸟落在王宫的庭院,或是再度破碎,远走高飞才能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吗?」



丕绪点了点头。虽然萧兰以前什么都没说,但原来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心情。不,只是丕绪一直坚持追求自己的想法,没有倾听而已。如今当自己失去想法后,才终于发现彼此的交集——



丕绪看向西侧的花窗,如今只看到一片黑暗,但白天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山谷的风景。薄云缠绕在山岩上,一大片梨树遮住了山下的街道。



「萧兰不是经常看着那片风景吗?」



青江顺着丕绪的视线望去,惊讶地张大眼睛。



「……山谷间的?对,是啊。」



「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不禁感到好奇——萧兰带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山谷间。



「她说,她不想看到下界,既然是她亲口这么说,我一直以为就是如此。但是仔细思考后发现,既然不想看下界,只要不看山谷就解决问题了。她经常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看向山谷,但那里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吗?」



青江微微偏着头,似乎也感到意外。



「听您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丕绪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只鸟。他觉得那只鸟眼中只看到荒废,同样地,也许萧兰口口声声说:「不想看」,但其实正是看到了那片荒废呢?



「应该不可能……」丕绪苦笑着说道。



青江问:「什么不可能?」



「没有啦……那里只能看到下界,但她说不想看下界,所以一直丢梨子。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她果真用这种方式遮蔽了下界的悲惨。」



「遮蔽……了吗?」



「难道没有吗?」



「我不太清楚,」青江仍然偏着头,「师父的确说过不想看下界,但总是看着下界——没错,我想师父的确看着下界,因为她视线的方向,就是尧天的位置。」



「正确地说,是梨树林吧?尤其当梨花盛开的时候,她总是眯眼看得出了神。」



「但是,即使是冬天,她也看着相同的方向。冬天的时候,梨树的树叶落尽,只能看到下界的景象。」



「那倒是……」



青江起身走向花窗。秋风带着寂寞的气息吹了进来。



「师父之所以说不想看到下界,是因为深深了解那里的悲惨。她也曾经说,不想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其实不用我告诉她,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萧兰吗?」



「对——我觉得她对越是不想听到的声音,就越会竖耳细听。同样的,因为知道,所以就不想看,却又无法不看。正因为这样,所以她种那些梨树,也许并不是为了辽蔽……」



青江看着黑暗中的下界,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



「梨花盛开时,师父总是欢天喜地,赞叹景色太美了。我认为她说的意思,并不是因为那些花遮蔽了悲惨的下界,我猜想是师父觉得在下界看到了那些花。每次看到梨花盛开时,就仿佛看到了有朝一日,也许会变得如此美好的尧天。」



也许吧。丕绪心想。



「我一直以为萧兰不愿面对现实……」



青江转过头露出微笑。



「这点的确没错,师父绝对不是正视现实的人,她总是背对现实,只专注于自己的双手,但我认为这并不代表她拒绝现实。」



丕绪点了点头……他似乎能够理解。自己目前这种自我封闭的方式,整天关在官邸内碌碌无为,虚度岁月,才是拒绝现实。虽然萧兰也背对世界,只面对自己的世界,但萧兰没有放弃借由制作陶鹊,借由自己的双手寻找快乐。丕绪如今终于了解,那正是萧兰面对世界的方式。



她总是看着下界。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愿见到荒废,但她衷心期盼,有朝一日,下界将开满鲜花。



「那就来制作萧兰心目中的陶鹊。」



青江闻言,脸上的表情有点痛苦——但又很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尽可能努力回想一下,萧兰到底想要做怎样的陶鹊。」



4



如水般蓝色透明的鸟飞向空中。



王和高官都坐在承天殿的帘子后方,从西侧楼起飞的鸟有着纤长的翅膀和顺长的尾巴,淡蓝色的天空宛如在鸟的身后凝结。鸟在楼阁围起的广大庭院内缓缓飞翔一周,突然改变了方向,闪着像玻璃般的光芒,飞向高空。



一排射手站在殿下,其中一人射箭,箭飞上苍穹,追逐鸟儿,随即命中。鸟发出清脆的声音裂开,色彩鲜艳的青色小鸟从中弹出。十只宛如珐琅般鲜艳夺目的纷青色小鸟拍动翅膀,闪着光芒,时左时右地飞舞,颜色渐渐变淡。随着每次拍翅舞动,颜色就越来越淡,渐渐变成透明的碎片。蓝色透明的碎片如同花瓣般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时,发出似有若无的轻微声音碎裂。透明的碎片散在庭院内,发出淅沥淅沥的声响。



接着是两只——这次是如同阳光般金色透明的鸟。两只大鸟相互嬉戏般环绕庭院后,一起飞向空中,交错着缓缓上升。两名射手射箭,箭射中了鸟,被射中的鸟变成一群金黄色的小鸟。小鸟从高空舞落,鲜艳的翅膀熠熠闪亮,然后从边缘开始渐渐变成透明的碎片。清澈的金色花瓣从空中舞落,淡紫色的鸟从舞落的金黄色花瓣之间飞起。这次总共有三只,当这三只被射中,变成亮丽的蓝紫色小鸟时,又有四只淡红色的鸟飞上天空。在上空变成一群红色的小鸟,在空中舞动的同时散开,最后变成透明的淡红色花瓣舞落在庭院。



五彩缤纷的鸟飞上天际,中箭之后,变成鲜艳的五色小鸟,小鸟在飞翔的同时化为花瓣散落。花瓣碎裂时轻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场内响起一阵宛如雨夹着雪花飘落地面的声音。



最后是三十只银鸟。中箭之后,变成一群有着洁白翅膀的小鸟。洁白的小鸟反射着阳光在空中舞动,拍动的翅膀渐渐变成乳白色透明花瓣。无数脆弱的白色花瓣舞落,宛如梨花雨从天而降。



丕绪看着最后一片发出宛如敛息般的声音碎裂。



承天殿前的庭院内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观众发出的叹息像涟漪般扩散。在这些叹息声变成赞叹声之前,丕绪悄悄离开了。



——结束了。



他离开观看射仪的高楼,走出了举行仪式的西园。丕绪心满意足,连他自己都感到纳闷。虽然只是美丽的景象而已,却很符合丕绪的心境。那就是他想要制作的陶鹊,也顺利地完成了。仅此而已。



他独自经过路门,回到了云下的世界,直直走向罗人府。看到因为担心射仪而紧张得脸色发白,正在院子内踱步的青江,立刻对他说:「很成功。」



「所以——都很顺利?」



青江皱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跑了过来。



因为这次准备的时间不够充裕,只能在期限之前完成所有的陶鹊,来不及按照大射时表演的方式实际试射。虽然曾经针对个别陶鹊进行了多次试射,但问题在于担心飞上天空的陶鹊会碰撞到舞落的小鸟片。小鸟片只是设计成小鸟的外形,因为形状的关系,看起来像在天空拍翅舞落,所以无法控制飞舞的轨迹,一旦碰撞到升空的陶鹊,就会影响陶鹊的轨迹,射手可能无法射中。



「小鸟片的高度和位置都一如预期,所有的陶鹊如数射中。」



「太好了。」青江松了一口气,蹲了下来。



「……我还在担心万一没有射中,或是在射箭之前,陶鹊就掉落就惨了。」



「起初我也提心吊胆,但很快就知道没问题,就很放心地欣赏了。太美了——真希望你也能亲眼看到。」



「是啊。」青江喜极而泣地点了点头。



难得一见的景象,真的很希望青江也能够亲眼目睹,但是以罗人的身分,即使身为监督,也无法参加在天上举行的仪式。



「幸好最后按照你的建议,采用了白色。」



丕绪看向院子外,冬阳正渐渐沉向巨大的峡谷。一年中生命最短暂的太阳滑落的远方,是刚迎接新王的尧天街道。萧兰种植的梨树树叶落尽,正陷入沉睡,等待新春的来临。



「……景象吗?」



青江说得很小声,好像在呢喃,所以丕绪并没有听清楚,但他知道青江在说什么。那的确是萧兰期望的那片春天的景象,洁白的梨花云悬在山谷间,风一吹,花瓣齐舞。青江看向谷底,仿佛注视着记忆中的那片景象。



「对。」丕绪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丕绪、青江和工手一起举杯庆祝时,射鸟氏冲了进来。因为兴奋而涨红脸的遂良说,王要召见丕绪。



丕绪并不想听到任何评价,他对自己打造的景色感到满足,别人的评价都是多余的,但他当然没有权利拒绝,只能跟着兴高采烈的遂良再度前往云端。经过路门后,在天官的带领下,前往王正在等待的外殿。丕绪沿途感到心情沉重,这是他第二次前往外殿,上次的失望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仍然在内心涌起苦涩。



外殿是举行朝议的巨大宫殿,玉台高耸在中央,周围围着帘子。丕绪听从天官的指示来到王的面前,立刻跪地磕首。帘子内传来一个声音,叫他抬起头,因为是男人的声音,所以并不是王对他说话。丕绪抬起头,同一个的声音要求天官退下,并叫丕绪平身后继续向前。



丕绪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丕绪一个人,只有龙椅周围亮着灯火,丕绪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建筑物的角落。因为身处巨大的空洞中,他有一种无助的感觉,诚惶诚恐地走向前,再度跪地行礼。



「……你就是罗氏吗?」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很近,但因为隔着帘子,所以无法看到主上的身影。



「臣正是。」



「听说射仪都是由你亲自操办,众官说你是绝伦超群的罗氏。」



「臣不知有此等评价,臣只是有幸和罗人一起制作了陶鹊。」



「是吗?」年轻的女王小声嘀咕,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措词。



「……很抱歉,特地召你前来,不瞒你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想说……」



王对着屏息敛气的丕绪说:



「……美得让人心痛。」



丕绪内心惊讶不已,忍不住伸长了耳朵,听到了轻微的叹息。



「你让我看到了难以忘怀的景象……感谢你。」



听到这句真挚的话,丕绪觉得自己的意图终于传达给主上了。虽然这次他并未试图借由陶鹊表达任何意图,但新王应该理解制作那些陶鹊的丕绪——还有萧兰和青江的心情。



「臣受之有愧。」



丕绪行了一礼后,觉得已经了无遗憾了。终于可以辞职了,自己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其他的就交给青江吧——当他正在想这些事时,再度听到了新王的声音。



「期待下一次的射仪。」



丕绪还来不及说「不」,新王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拉起烦人的帘子独自观赏。可以举办小规模的射仪,只有我——和你。」



新王的声音率直而诚恳,丕绪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夜晚的庭院,月亮或是篝火映照的庭院内没有其他人,射手也躲在暗处,只有自己伫立在庭院,新王也在一旁,在没有交谈声,也没有欢声的宁静庭院内,只有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陶鹊碎裂。



丕绪透过陶鹊诉说,新王倾听他的诉说。他觉得新王刚才那句话是表达愿意和他交谈。



要采用白色的鸟。丕绪心想。即使在夜晚也格外明亮,破裂后的碎片映照了篝火闪着光亮。夜晚的海犹如反射着月光般飘落,所以也要配合海潮的声音,催人人眠的、似有若无的宁静海潮声——



丕绪深深磕头的同时,脑海中有一只白色的鸟。那是在海潮中飞舞的最后一只,只有那只鸟闪过了射手的箭,直直飞到新王脚下。这位新王应该不会觉得不吉利而拒绝。



「……只要主上吩咐,臣随时听命。」



丕绪回答。



——庆国进入了新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