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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照之狱(1 / 2)



1



「爸爸,你会杀人吗?」



听到背后的问话声,瑛庚猛然停下脚步。他感觉好像被人从背后用刀子抵住,转过头,一个小女孩站在他身后,一双充满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她可能刚从庭院回来,在穿越走廊的途中停下了脚步,双手捧着玻璃水盘。透明的水盘中装着清澈的水,水面上浮着一轮洁白的睡莲。夏末的艳阳被屋檐挡住,在走廊上洒下很深的阴影。女儿胸前的白花宛如发出微微光亮的灯。



「怎么了?」



瑛庚露出尴尬的笑容,弯下身体对女儿说:



「我不会杀人。」



他抚摸着女儿李理的头,女儿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欲言又止地抬眼看着瑛庚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水盘里的睡莲摇晃起来。



「要拿去给妈妈吗?」



瑛庚看着水盘,李理嫣然而笑。那是天真烂漫的笑容。



「要给蒲月哥哥,他今天要从茅州回来。」



「是吗?」瑛庚也露出微笑,「小心点。」



女儿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表情再度往前走。走起路来一副好像在做大事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不让水盘里的水洒出来。



瑛庚情不自禁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她沿着走廊的台阶走去院子,在铺着白色石板的院子内走了三步左右,走出了屋檐形成的阴影。当她走进白色阳光中,身影仿佛在白光中溶化了。



女儿的轮廓变得朦胧,娇小的背影变得半透明,好像消失般渐渐远去。



呼吸间,眼睛终于适应了阳光。被周围的建筑物围起的小院子洒满阳光,女儿身穿鲜艳色彩的襦裙,仍然一脸认真,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盘往前走。



瑛庚松了一口气,内心隐隐作痛。因为被阳光迷惑在刹那间看不到女儿的失落感变成又重又硬的疙瘩,留在他的心中。



李理八岁了。住在芝草的那个孩子也八岁。他的名字叫骏良,如今他应该是芝草最有名的孩子。



——因为他被狩獭这个惨绝人寰的凶手杀害了。



芝草是世界北方柳国的首都,芝草是一国首都的同时,也是朔州的州都,以及深玄郡、袁衣乡和蓊县这三个行政府的所在地。袁衣乡土师在今年夏初抓到了狩獭。



狩獭在芝草附近的山路上袭击了一对母子,将母子两人杀害后,试图从他们的行李中夺走财物时,听到惨叫声赶来的民众制伏了他,由取缔犯罪的士师加以逮捕,但狩獭被认为同时是在芝草附近发生的另外四起命案的嫌犯。由于罪行重大,因此立刻将他押解到深玄郡的郡厅。虽然县以上的行政府都有审判刑案、审理诉讼的狱讼,但只有郡以上的行政府才有审判被称为五刑重罪的刑狱,因此,狩獭被送往袁衣乡所属的深玄郡秋官府,但狩獭在审理时招供,除了那四起刑案以外,他还犯下了另外十一起刑案,连同导致他落网的那起命案在内,总共有十六起命案,而且都是杀人案,总共造成二十三人死亡。骏良只是这二十三名死者之一。



骏良才八岁,他的父母在芝草经营一家小店,他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这是周围人对骏良的评价。如此平凡的孩子,在一年前,被人发现陈尸在离家不远的小路上。



骏良遭到杀害前不久离开店铺兼住家,出门去买桃子。附近的摊商看到一个男人把骏良拉进小路,那个男人动作自然地拉着骏良走进小路,很快就独自走了出来。虽然男人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可疑之处,但摊商看着骏良长大,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所以感到很奇怪。不一会儿,刚好路过的附近邻居发现了骏良的尸体。可怜的孩子被掐死,喉咙几乎掐断了。



没有人知道把骏良拉进小路的男人是谁,但既然一拉进小路,就毫不犹豫地下了毒手,显然是为了杀他而把他拉进小路。难以想像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八岁的孩子,只是周围都找不到骏良离家时拿在手上的零钱,金额只有区区十二钱。



怎么可能为了区区十二钱杀人?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骏良?不可能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而且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住家附近,在有许多店家的市井内,附近有很多来往的行人。不可思议的命案让芝草的百姓深感不安。



——然而,骏良就是因为「区区十二钱」遭到了杀害。



狩獭刚好看到骏良拿着钱走出家门,于是跟在身后,把他拉去暗处后杀害,抢走他手上的零钱。狩獭用这十二钱买了一杯酒喝下肚,他的怀里还有不久之前杀害一对老夫妇所夺取的将近十两。



深玄郡的秋官在鞫讯厘清案情后,芝草的百姓无不感到愕然,更对骏良毫无意义的死感到愤怒——瑛庚也不例外。



瑛庚难以理解,柳国百姓的平均月收入约五两,狩獭口袋里有相当于月收入两倍的钱,没有理由去抢夺区区十二钱,而且狩獭是成年男人,八岁的骏良无论在体格和力气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已经把骏良拉到暗处,只要威胁他把钱交出来就好。即使骏良不愿意把钱交出,只要抢走钱就好,但狩獭还是杀害了骏良。



对狩獭来说,这种滥杀只是常态,骏良只是他杀死的二十三人之一。



——十六起命案,二十三人。



瑛庚坐在书房的桌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些卷宗详细纪录了狩獭的所有罪状。



事件之一发生在芝草旁的一个小庐内。去年底,一对夫妻、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孩子遭到杀害。住在庐里的人在寒冬期间都会回到里生活,庐基本上是为了耕种时期而存在,但是,这户人家在里内并没有房子可以过冬。因为之前小孩子生大病时,他们把国家配给的房子卖掉了,整个庐内只剩下这户人家过冬。狩獭闯入那户人家,杀了全家后住在那里。邻居担心那户人家在冬天期间的生活而前来探视,敲门之后,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态度亲切,说那户人家去附近的里旅行,自己是那户人家的亲戚,帮忙照看房子——但是,那个邻居从来没有听说那户人家有什么亲戚,离开的时候感到很纳闷,几天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度登门造访,陌生男人说,那户人家还没有回来。邻居感到事有蹊跷,向里府报案,里府的衙役登门时,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屋内的一间卧室内堆放着一家人已经结冰的尸体,但唯独少了丈夫的尸体。衙役在周围展开搜索,在屋后的水池旁发现了尸体,忍不住怒不可遏。横架在水池上方的尸体上有多次来回走动的脚印,那个男人杀害全家后,为了前往水池后方的农田,把结冰的尸体当作桥使用。



那个自称是亲戚的男人年约三十左右,中等个子,身材偏瘦,黑发黑眼,没有特征,但在右侧太阳穴上有将「均大日尹」这四个字图案化后所刺的一小块刺青。那是黥面——也就是在脸上刺青作为刑罚。



当犯下杀人等重罪时,罪犯就会被剃除头发,在头上刺青。刺青在十年后渐渐消失,如果在刺青尚未消失之前再犯重罪,就会在头上再度刺青。一旦再犯重罪,会在右侧太阳穴刺青。刺青都是将四个字图案化,只要看那四个字,就可以知道是谁、曾经在哪里接受审判。「均」代表在均州受到审判,「大」代表年分,「日」是指服刑的园土,「尹」是代表那个男人的字。根据这四个字,立刻查出了男人的身分,此人称狩獭,姓名为何趣,出生于柳国北方的道州,曾经在道州、宿州和均州三州受到审判,罪状均为杀人罪。最初的案件是为了抢钱殴打对方,导致对方死亡。在宿州的那起案子也是在抢夺财物扭打时打死对方。在均州犯下的案子一开始就打算置对方于死地,动机还是为了金钱。



瑛庚看着摊在书桌上的纪录,忍不住频频叹气。



徒刑是惩罚的同时,也具有教化目的,让罪犯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但对狩獭而言,徒刑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在均州受到审判后,服刑六年,回到市井的半年后再度犯案。之后的两年期间,总共犯下十六起案子。



深玄郡秋官司法审判了狩獭的这些案子,但像狩獭那种重罪罪犯至少必须一度接受上级行政府的审理,因此狩獭被移送到州司法。狩獭在此再度接受决狱,但州司法为了谨慎起见,将他移送到国府。狩獭接受国家的三次审判,由司法进行审判,司法之下的司刑、典型和司刺合议进行审理,最终由司刑做出判决。



——也就是说,必须由瑛庚做出判决。



2



夏末的太阳渐渐西斜,瑛庚心情忧郁地看着卷宗,当天色渐暗时,妻子清花拿着灯火走了进来。



「你不休息一下吗?」



她为书房烛台点了火,同时问道。



「嗯。」瑛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果然不会判死刑吗?」



清花低声问道。瑛庚惊讶地抬起头,放下卷宗,看着妻子年轻的脸庞。茜色的灯火映照下,清花白皙的脸庞宛如泛着红晕般被染红了,但她的表情很凝重。



「李理告诉我,你说不会杀狩獭。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清花的语气中带着责备。瑛庚硬是挤出了笑容。



「这是在说哪件事?李理问我会不会杀人,所以我回答不会。」



「你不要装糊涂。」



清花冷冷地说道,瑛庚沉默以对。当李理问他时,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意思,这一阵子,芝草的百姓都很关心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就连在官府的官邸工作的下人也都关切司法—狩獭到底是否会被判处死刑。



狩獭最初由深玄郡司法做出了审判,审判结果是大辟——也就是死刑。狩獭虽然被移送到朔州司法,但也同样被判大辟,但在审理时出现了分歧,所以虽然做出决狱,但认为必须由国府做出判断的意见占了上风,因此狩獭又被移送到国府司法——也就是瑛庚和其他人的手上。



如果瑛庚做出死刑的决狱,判决就定谶,狩獭将被处以死刑。李理可能听到在官邸内工作的人讨论这件事,所以才会问瑛庚「会不会杀人」。李理还不了解杀人和死刑的区别。



「我刚才说并不是针对狩獭的事在回答,此言不假。只不过……一旦做出死刑判决,就像是我在杀人,李理一定会很难过。」



李理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幼小的心灵一定会受到伤害——正当瑛庚这么思考时,清花语气强烈地说:



「如果你为李理着想,就应该判处那个豺虎死刑。」



瑛庚惊讶地看着妻子,清花并不是官吏。虽然她的身分是胥,但那只是让不是官吏的家属加入仙籍的名目,所以只是徒有其名,目的为了照理瑛庚生活起居,清花本身完全不处理任何政务,之前也从来没有插嘴干涉瑛庚的工作。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个豺虎杀了孩子,在那些遭到杀害的人中,甚至有婴儿。如果你真心疼爱李理,就请你想一想那些心爱的孩子遭到杀害的父母内心的痛苦。」



「我当然——」



瑛庚还没说完,清花就打断了他。



「不,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不决。」



这是事实,所以瑛庚只能沉默。瑛庚的确犹豫不决,或者说举棋不定。



「你为什么要犹豫?那个豺虎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完全没有丝毫的慈悲心,需要同情这种人吗?」



听到清花这么说,瑛庚忍不住苦笑了。



「这并不是同情的问题。」



「既然不是同情的问题,为什么不能判死刑?如果那个豺虎杀害的不是骏良,而是李理——」



「也不是这个问题。」



瑛庚训诫着年轻的妻子。清花是瑛庚的第二任妻子,外表看起来比瑛庚年轻二十岁,但实际年龄相差将近八十岁。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



清花板着脸问。这一阵子经常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也许你难以理解,法律不讲人情。」



「难道那个豺虎还有什么理可说吗?」



「也不是这样——狩獭的行为当然不可原谅,也根本没有同情的余地,我完全能够了解你和民众的愤怒,我也痛恨狩獭,但是死刑并不是不可原谅就要处死这么简单的事。」



虽然他尽可能心平气和,但清花的表情越来越生气,露出锐利的眼神看着瑛庚。



「你又把我当成不明事理的笨蛋。」



清花低沉的声音冷若冰霜。



「怎么——」



他原本想说「怎么可能」,但清花打断了他。



「你知道这一阵子芝草连续发生幼童失踪事件吗?」



「我听说了传闻,但那些并不是狩獭犯的案子。」



「我当然知道,」清花尖声说道:「你到底以为我有多蠢?当时他已经被关在监牢,当然和他没有关系。我是说,芝草最近持续发生这种可怕的案子。」



「是——」



「你知道春官府的下官官邸,下人全都被杀了吗?其中一个下人因为挨了主人的骂而怀恨在心,但没有把怒气向主人发泄,而是发泄在一起工作的同僚身上。柳国这一阵子经常发生这种事,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瑛庚沉默以对。最近的确发生了不少难以理解的事件——而且都是凶残的事件。



「我觉得世道越来越差,一旦轻判像狩獭那样的豺虎,就等于放纵百姓犯罪。所以不是需要严惩吗?不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杀人必须偿命这个道理吗?」



瑛庚心情忧郁地吐了一口气。



「但这并无法阻止像狩獭那样的人犯罪。」



清花有点意外地看着瑛庚。



「死刑并没有预防犯罪的效果,很遗憾,严刑重典无法抑制犯罪行为。」



瑛庚用训诫的语气说道,清花撇着嘴说:



「所以,即使李理被人杀害,你也会原谅凶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说了,这是两回事。如果李理发生意外,我不会原谅凶手,但这和司法官如何运用法律是两回事。」



他忍不住越说越大声,清花欲言又止,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瑛庚。



「因为是两回事,所以即使李理遭到杀害,你也不会判处凶手死刑,对不对?」



他原本想回答「不是这样」,但清花已经转身快步离开书房。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冷冷的夜风带来虫鸣声。



瑛庚对着妻子已经消失的背影说:



「……并不是这样。」



他想要告诉清花,法律不容人情,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情,所以假设李理遭到杀害,瑛庚就必须回避,这就是司法。然而,即使他这么说,清花也无法接受,一定会问他,会不会拜托负责审理刑案的司刑判处凶手死刑。瑛庚就会告诉她,无论心里再怎么希望凶手被判死刑,也不可能说出口。



瑛庚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把手肘架在书桌上,轻轻按着额头。



他并没有把清花当成笨蛋,至少他并不认为妻子是笨蛋,但实际问题是,人情无法更改法律,法律不可以受这些因素的影响。要如何向妻子解释——瑛庚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



清花绝对不笨,在实际生活中,反而算聪明贤慧的人,但她无法排除人情,只根据事理思考问题。虽然清花主张自己很明事理,但她的很多事理都是以人情为前提,只要瑛庚说,这未必是真正的事理时,她就会反驳说,缺乏人情就无法成为事理。



在清花眼中,瑛庚把缺乏人情、官吏玩弄的那些功利主义当成是事理,是瑛庚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认定瑛庚经常用高官的眼光,把没有一官半职的她当成笨蛋。



清花这一阵子经常为此感到生气,生气时,甚至提出要离婚。她提出解除婚姻,归还仙籍,回归市井当普通百姓。



瑛庚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清花。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很不擅长把事理搁置一旁,只从人情的角度讨论事情。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次越安慰,反而越惹恼清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清花早晚会离开——如同第一任妻子惠施当年的离开。惠施最后留下的话正是「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笨」。



既然两个妻子都说相同的话,也许代表她们说的才正确。



他郁郁寡欢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描述凶残犯罪经过的纪录。



被害人骏良,八岁,李理今年也八岁。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在走廊上和李理分开后,内心的疙瘩还在,即使他频频叹气,也无法消除这个疙瘩。



3



那天半夜,有人造访他的书房。



「您还没休息吗?」



说完这句话走进书房的是蒲月。原本以为是清花而紧张不已的瑛庚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肩膀的力量。这才想起李理曾经提到,蒲月今天要回来。



「你刚回来吗?李理等了你很久。」



「是。」蒲月笑着说,双手捧着装了茶器的茶盘。



「我刚才就到家了,但陪李理玩了一阵子,因为看到您在忙,所以没有过来打扰。」



「是吗?」瑛庚笑了笑。虽然李理称蒲月为「哥哥」,但蒲月并不是瑛庚的儿子,而是孙子。



瑛庚将近五十岁时,从原本的地方府下官被拔擢为州官升仙。他和第一任妻子惠施生了两男一女,长子和长女当时已经成人,也都已经成家立业。瑛庚升仙时,他们虽然可以跟着一起升仙,但因为都已结婚,所以选择留在凡间和伴侣共同生活,之后就在凡间年华老去,最后离开了人世。只有当时尚未成年的次子跟随了瑛庚,不久之后读完朔州的少学,成为官吏后升仙,目前在柳国西方的茅州担任州官。蒲月是次子的儿子,他经常来芝草找祖父瑛庚,和父亲一样进入朔州的少学就读。蒲月比父亲、也比祖父瑛庚更加优秀,顺利进入大学,去年从大学毕业担任国官,最近对工作终于渐渐得心应手,所以请了休假去茅州探视父亲。



「要不要休息一下?」



听到蒲月这么说,瑛庚点了点头,走向窗边的桌子。蒲月把茶器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听到瑛庚这么说,蒲月摇了摇头。



「因为您这一阵子很辛苦。」



蒲月成为国官后,对瑛庚的态度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蒲月是天官宫卿辅,是掌管王宫制令的宫卿的辅佐官,位阶相当于国官中最低阶的中士,瑛庚是官司刑,位阶是下大夫,属于高官。



蒲月把热水倒进茶器。



「姐姐似乎很不高兴。」



蒲月称清花为姐姐。虽然是祖父的妻子,但外表的年纪看起来更像他的姐姐。



「她说你打算原谅狩獭。」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真难啊。」



蒲月的眼神中带着问号,瑛庚苦笑着。



「我只是说,不能只用人情来审判狩獭,更何况狩獭的案子还没有开始审理。虽然最终由我定刑,但在此之后,必须和典刑、司刺充分合议。目前还尚未做出结论,即使内心已有定见,也不可能泄漏啊。」



「……言之有理。」



蒲月虽然点着头,但眼神中仍然带着问号。瑛庚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向刚回到家的蒲月打听了茅州和他父亲的情况,但沉重的疙瘩一直还在心里,所以有点心不在焉。



清花要求判处狩獭死刑的意见无可厚非。不光是清花,百姓也都有同感,瑛庚也听到了民众的意见。对瑛庚而言,从个人角度而言,当然没有异议,但站在司法官的立场,不想贸然判处死刑。正因为州司法也有同样的迟疑,才会把这起刑案送来国府。



问题并不在于狩獭——而是刘王登基一百二十多年,其中有超过一百年停止了死刑。



无论多么凶残的罪人都只判处无期徒刑或终生监禁。虽然法律上存在死刑,但并非在判决时的选项。至今为止,始终都是如此。



「主上没有宣旨吗?」



听到蒲月的问话,瑛庚才终于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蒲月面前陷入了沉思。蒲月困惑地笑了笑。



「主上不是已经决定『不用大辟』吗?主上这次的意向如何?」



「这个嘛……」瑛庚开了口,然后又闭了嘴,手上拿着已经冷掉的茶。



「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事,请原谅,但无论我听到什么,都绝对不会外传。」



蒲月委婉地说,瑛庚叹了一口气。蒲月目前只是宫卿辅,但既然是大学毕业后被拔擢为国官,日后必定会成为高官。既然这样,瑛庚认为他有必要了解狩獭的案子,同时他也觉得蒲月应该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圣意并不明确。」



「圣意不明确?」



瑛庚点了点头。



「当初是主上颁旨停止死刑,只不过既然郡司法、州司法都判以死刑——虽然国府并不是随之起舞,但也不得不将死刑列入选项。于是透过司法征询主上的意向,主上裁示,一切由司法决定。」



蒲月满脸讶异。



「由司法决定?」



「只是目前无从得知主上指的是司法这个职位的人,还是司法官——也就是司法所领导的我们这些刑狱相关人员,也许是交给秋官处理的意思。因为意思太模糊不清,再加上主上曾说过『不用大辟』这句话,所以我们也不敢妄动,正请求主上宣旨。」



「大司寇、小司寇的意见呢?」



瑛庚摇了摇头。



「大司寇坚持千万不可判死刑的立场。」



「如果大司寇不点头,恐怕无法判死刑?」



「那倒未必,审判并不受外人意见的影响,更何况既然主上裁示交给我们决定,关于本案,司法判断将成为结论。」



「司法——知音大人的意见呢?」



「正深陷苦恼,小司寇也一样。」



在刑狱审理罪犯时,关键在于视罪犯犯下了什么罪。只要罪行确凿,就可以根据刑辟做出明确的刑罚判决。由典刑明确罪犯的罪行,并求处刑罚称为刑察。



狩獭犯下的主要是杀人罪,大部分都是预谋杀人的贼杀,而且大部分都是为了抢夺财物而犯案,连根本不需要杀害的人也都照杀不误。死在狩獭手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无法抵抗的老人、妇孺,为了私利的贼杀、毫无意义的贼杀、对弱者的贼杀,无论哪一项在法律上都是死罪,而且他犯下了多起案子,根本是殊死——也就是死罪情节严重,不得有任何赦免,必死无疑的死罪。



刑察一旦决定后,如有减轻罪行的要因,就可以减轻刑罚,但狩獭并无任何酌情减轻的要因,以他的犯案情节,理应被判大辟。



然而,柳国刘王亲自决定「不用大辟」,论罪行该被判以大辟者均改判徒刑或监禁,相当于殊死的罪人也判处终生监禁,这已成为理所当然的判断。



然而,百姓要求判处狩獭死刑。正因为如果狩獭这种罪大恶极的罪犯只判监禁,会引起百姓愤慨,所以郡司法和州司法都做出了死刑的决狱,当百姓得知可以判处死刑,就扬言非判死刑不可。虽然可以引用刘王所说的「不用大辟」,但如此一来,百姓就会对司法心生不满,愤怒的百姓甚至可能冲到国府。百姓要求判处死刑的声浪强烈,甚至可能会引起暴动,连司法官也无法忽视。



听完瑛庚的说明,蒲月困惑地小声说:



「……这个问题的确很麻烦。」



「就是啊。」瑛庚叹着气。虽然他也一筹莫展,但听到蒲月也有同感,有一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姐姐也强调,这一阵子芝草的治安恶化,百姓强烈要求判处死刑,也是因为对治安的不安。如果不用重典维持秩序,很担心治安会越来越恶化。」



「是啊……」



近年来,芝草的犯罪数量的确持续增加——不,不光是芝草,整个国家的治安都持续恶化。虽然实际数量并不算太高,但正因为之前治安良好,所以百姓感到极度不安,也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种情况和刘王推行的教化主义有关,也就是认为之前的刑制太宽松了。



然而,瑛庚和其他司法官都知道,柳国的犯罪在数量上并不算高,刘王登基以来,犯罪率明显下降。即使因为王的意志停止死刑之后,也没有事实可以证明犯罪增加。尤其在刘王重新采用他国已经逐渐废止的黥面取代死刑后,犯罪人数明显减少。



有人认为在罪犯脸上刺青作为刑罚,会妨碍罪犯的更生,至少在奏国废止之后,其他国家也倾向废止。虽然有些王朝会重新采用,但基本上都认为黥面有违仁道,因此柳国很久以前也曾经废止,刘王重新恢复了黥面,只是前两次都刺在头顶,只要头发长长,就可以遮住刺青。虽然在罪犯身上留下了烙印,但可以遮住,而且因为冬官使用了日久会褪色的沮墨,所以十年左右就会消失。



沮墨最初是黑色,但日子越久,颜色越浅,由黑转蓝,再由蓝变青,由青变紫,再变成粉红色,大约十年左右就会消失——因每个人的肌肤颜色不同,完全消失的时间稍有落差。只要罪犯真心悔过,之后远离犯罪,就可以恢复无罪之身。



但是,如果一犯再犯,第三次之后,就会刺在无法遮蔽的地方。第三次刺在右侧太阳穴,第四次在左侧太阳穴,之后依次为右眼下方、左眼下方等不同的位置,只是很少有人超过四次。因为一旦黥面超过四次,称为刑尽,会被判以徒刑或监禁,直到所有刺青都完全消失为止。只有一个刺青,沮墨会在十年左右消失,但如果在前一个刺青未消,又再度刺上新的刺青,消失的期间就会延长,如果黥面四次,至少要三十年才能消失。虽然和其他刺青的深浅也有关系,但如果所有的刺青颜色都很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消失。通常在消失之前,罪犯的寿命就已经走到终点。



起初有人担心黥面会导致罪犯受到民众虐待,妨碍罪犯的更生,没想到反而促进了罪犯的更生。因为罪犯真心悔改后,都会努力希望刺青早日变淡。民众看到罪犯的剌青变淡,也感受到当事人的决心和努力。虽然民众对很深的刺青都会敬而远之,但在这段期间,国家会提供各种援助,只要刺青变淡,就会受到国家和周围人的称赞,当事人也更乐于积极进取。事实上,黥面三次的罪犯再犯率急速下降。



因此,即使是被认为治安恶化的现在,和其他国家相比,柳国的重大刑案少之又少,根本不需要和实施死刑的国家相比较,也可以因此证明死刑并无法遏止犯罪,但百姓经常拿目前的状况和以前相比较,常说几年前还不是这种情况,这也的确是事实。



「不光是治安变差,像狩獭那样的豺虎层出不穷——难道你没这种感觉吗?」



听到蒲月的话,瑛庚忍不住叹气。



「我承认的确有这种情况。」



「狩獭已经接受过三次审判,毫无悔改之心,又犯下了十六起刑案。这代表以前的刑罚无法让像狩獭这种罪犯改过自新。」



「也许吧……」



虽然国家努力协助罪犯更生,但还是有人不愿悔改,他们拒绝更生,对国家的援助不屑一顾,再度犯下犯罪行为——瑛庚深切了解的确有这种人。



「既然徒刑无法使他悔改,不是需要更严厉的刑罚吗?」



「我并不是对判处狩獭死刑有任何犹豫,问题在于死刑本身。」



蒲月讶异地看着瑛庚。



「一旦判处死刑,就等于实质恢复了死刑。」



蒲月似乎不太了解瑛庚的意思。



「正如你所说,国家的治安陷入混乱,正因为如此,我对恢复死刑感到不安。」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瑛庚反问道,蒲月倒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害怕的眼神。



没错,蒲月心里也很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但柳国近来渐渐荒废。妖魔跋扈,天候不佳,灾害层出不穷。这并不是因为刑罚太轻的缘故,而是因为国家开始荒废,人心也开始荒废,所以犯罪才会增加。



不光是犯罪增加,瑛庚最近参与国政时,也经常感受到各种摩擦。以前直线推动的事情如今开始歪斜,原因五花八门,但总而言之,国家再度开始荒废。在这种情况下,赫赫有名的贤君应该拨乱反正,只不过这一阵子的刘王似乎失去了治国意愿。



「……主上到底怎么了?」



蒲月低声问道。



「身为天官的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天官怎么说?」



「也……不太清楚。主上看起来并不像失去分寸,也没有失道。」



「但是,主上明显和以前不同。」



蒲月点了点头。



「这句话虽然不是我说的,有人说,主上变得无能了——」



此话是对主上大不敬,瑛庚想要斥责蒲月,但同时觉得言之有理。王并没有变得残忍,或是走上邪道。虽然史上有很多欺压百姓的王,但刘王并不像要欺压百姓,然而,国政的确渐渐偏离了轨道。没错——刘王的施政手腕的确衰弱了。



瑛庚叹着气。



「我们无从得知主上到底怎么了,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国家的确开始荒废。既然如此,人心就会持续动荡不安,像狩獭那样的豺虎也会增加。一旦恢复死刑,之后很可能会发生滥用死刑的情况。」



这才是真正令瑛庚感到不安的问题。



一旦有了先例,之后再判死刑就不会有任何犹豫。随着世道越来荒废,像狩獭那样的罪犯增加,恐怕每次都必须判处死刑。一旦松绑,以后轻微的犯罪也会判处死刑,死刑的冲击力就会相对减少。一旦这种犯罪处以死刑,更重的罪就必须使用更重的刑罚,于是很快就会发生像芳国那样残酷的刑罚蔓延的情况。一旦滥用死刑,酷刑增加,国家就会越来越荒废。



蒲月听完瑛庚的话,点了点头。



「对——的确是这样。」



「而且到时候是荒废的国家滥用死刑,现在恢复死刑,等于把百姓的生杀大权交到荒废的国家手上。一旦有了先例,国家就会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滥用死刑。」



正因为如此,所以想要避开死刑。



避开死刑并没有问题,刘王早已颁旨「不用大辟」——只要引用这句圣旨,判处监禁就可以了事。按照惯例,这是正道。然而,如果这么做,百姓对司法的信心就会动摇。



瑛庚想起清花冷漠的眼神,如果瑛庚没有在本案中判处狩獭死刑,清花可能真的会抛下瑛庚离开——百姓也会对司法失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足以和滥用死刑匹敌的危机。



「……到底该怎么办?」



4



翌日,瑛庚来到司法府。踏进审案的堂室时,典刑如翕、司刺率由都已经到了。两个人都眉头深锁,无精打采。



三个人都到齐后,陪同他们前来的府吏立刻退下前往厢室。掌管刑狱的司法也不在场,刑狱只由负责刑案的司刑、典刑和司刺进行审理,所有会影响他们判断的因素都被排除在外。



最后的府吏关上堂室的门离开后,室内的人都迟迟没有开口。瑛庚即使不用开口问,从如翕和率由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一直沉默也不是办法。」



瑛庚无奈之下,只好先开了口。



「先听听典刑的意见。」



如翕轻轻吐了一口气。他外表三十五、六岁,在三个人中,他的外表最年轻,但典刑如翕负责厘清罪犯的罪行,根据刑辟求处刑罚。



「没有什么特别要说明的,郡司法和州司法的鞫讯已经厘清,至少州典刑调查得很彻底,我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内容。」



瑛庚再度问道:



「你是否见过狩獭?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豺虎。」



如翕的回答很简短,而且语带不屑。瑛庚猜想他必定对狩獭感到嫌恶不已,所以就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转而问道:



「州典刑的纪录有不明之处。比方说——在近邻的庐,不是有一家人遭到杀害吗?」



在问及狩獭犯下这起命案的动机时,他回答说,因为无处可去。狩獭在之前行凶杀人时被人看见,所以他离开了闹区,打算在无人的庐熬过冬天,但是他看中的庐内刚好有人居住,于是他就杀了那一家人。这种说法让人无法释怀。基本上,寒冷的冬天时,庐内并无人居住。如果觉得有人住在那里碍事,找其他没有人的庐就可以解决问题。附近的庐几乎都空无一人。



瑛庚提到这件事,如翕回答说:



「如果完全没有人住,就没有粮食,可能屋内也没有木柴。他原本只是打算在庐藏身,但看到有人居住的房子,就改变了主意,觉得住那里更理想。」



「——住那里更理想吗?」



瑛庚嘀咕道。



「原来是这样——狩獭把那家人的尸体留在同一栋房子内,难道他没有打算换一间房子住吗?」



「因为季节的关系,尸体也不会发臭,所以他觉得没必要。」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率由叹了口气,摇着头。瑛庚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狩獭就是这种人。他的价值观极度扭曲,但做法很合理,然而,既然这样,有一个问题更加令人难以理解。



「关于骏良的命案,为什么他身怀近十两,却为了抢夺区区十二钱杀害骏良?」



「他没有回答,在接受鞫讯时顾左右而言他。」



「他在隐瞒什么吗?如果有所隐瞒,就必须查明真相。」



「不知道,关于杀害行为,他只说万一骏良叫喊很麻烦,但是对于为什么抢夺十二钱这件事,他只回答说,没有特别的原因。」



「是吗?」瑛庚小声嘟哝,「州典刑认为骏良的案子是贼杀,你认为呢?」



「……我对此存疑,目前无法了解他到底是一开始就为了杀骏良而跟踪他,还是原本只是想抢那些零钱。如果一开始就打算行凶,就是贼杀,如果只是为了抢钱而跟踪,为了怕骏良叫喊而杀人,就属于斗杀。」



「他自己怎么说?」



「他说只是为了抢钱而已。」



「但是,如果完全没有打算行凶,只是害怕骏良叫喊,可以带他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动手啊。」



「应该不太可能——因为狩獭听到骏良在店门口和他母亲说话,所以知道骏良只是去附近的小店买桃子。」



骏良打算出门,母亲叫住了他,问他有没有带钱。骏良摊给手掌给母亲看。



——一个桃子要四钱,三个十二钱,我带了。



「骏良的家境并不富裕,八岁的骏良没有零用钱。如果他想要零用钱,就必须帮父母做事赚钱。每次帮父母做事,父母就给他一钱。他存了十天左右,才终于存了十二钱。因为他很想吃桃子。」



如翕用哀悼的语气说。



「他想吃两个,给妹妹一个,这就是骏良的愿望,所以他帮父母做事,把拿到的钱存起来。」



瑛庚点了点头,内心的疙瘩再度隐隐作痛。骏良好不容易存了十二钱,母亲问他有没有带钱出门,骏良应该很自豪地出示了钱。他似乎可以看到年幼的孩子自豪的笑容,也可以看到母亲充满怜爱的眼神。母子的对话充满温馨,然而,这番对话却决定了骏良的命运。



「狩獭听到了他们母子的这番对话,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骏良不会经过没有人的地方,直接去那家小店。所以狩獭跟在骏良身后,把他拉进了第一条小路内。」



「但是周围的情况不是一目了然吗?他明知道会被别人看到。既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一开始就知道抢钱的时候会动手杀人,不是吗?」



如翕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所以州典刑认为是贼杀,但我对此存疑。狩獭在跟踪骏良时,真的有这么明确的杀机吗?我觉得狩獭更加病态,他只是因为想要,所以就想要抢夺,进而实际动手,最后顺利抢到了钱,而且杀了人——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嗯。」瑛庚发出呻吟。如翕的看法很微妙,但也能够理解他无法断定狩獭是贼杀的心情。最终必须判断到底是不是贼杀,到时候无法只凭印象做结论,但今天是第一天审理,不需要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打转——瑛庚这么想道,看向率由。率由看起来六十岁左右,感觉是比瑛庚更加老练的老人,但其实三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



「司刺的意见如何?」



司刺的工作是掌管三赦、三宥和三刺之法,如果宽恕罪犯所犯下罪行的因素,就可以在审理时提出,要求减免罪责。三赦是指可以赦免其罪的三种人,分别是七岁以下的幼弱、八十岁以上的老耄,以及缺乏判断能力的庸愚。



「首先——狩獭不符合三赦,这点毋庸置疑。」



率由说道,瑛庚和如翕都点了点头。



「同时,他犯下的所有刑案都不符合三宥。」



三宥是指不识、过失和遗忘。不识是指并不知道该行为是犯罪,或是不了解行为的结果会导致犯罪。比方说,从高处往下丢东西,当击中下方的行人,导致行人死亡时,如果并不知道下面有行人,就是不识。过失就是指失误,指原本并不想丢东西,但失手掉落的情况,或是原本想要避开行人,却失手击中行人。遗忘就是忘记,虽然知道丢东西下去会打中人,但忘了下面有人的情况称为遗忘。狩獭当然不符合所有这些情况。



瑛庚叹着气。



「问题在于三刺……」



率由点了点头。



三刺是指征询众臣、征询众吏和征询万民的意见。一旦有人提出应该宽恕其罪,就要以此提出减免其罪。率由基于职务,征询六官的建议,倾听官吏的意见,并了解百姓的声音。



「完全没有人要求宽恕其罪,百姓皆曰该处以死刑,要求非处以死刑不可。众吏也几乎持相同意见,但也有人对死刑持保留意见。六官几乎都要求谨慎处之,虽然大部分人都受到主上意向的影响,但有不少人担忧,一旦处以死刑,将导致日后滥用死刑。」



「果然有这种想法……很庆幸六官提出了谨慎处之的意见。」



「既然有人提出谨慎处之的意见,就不能说没有三刺,但百姓的怒气很强烈,很多人扬言非死刑不可,甚至有人说,如果司刑不判死刑,干脆把狩獭交给他们。」



「是喔。」瑛庚嘀咕道,果然必须担心如果不判死刑,可能会发生暴动的情况。平息暴动并非难事,却无法平息民众对司法的愤怒、对国家的愤怒,如果强行镇压,会破坏百姓对司法的信赖,百姓更会丧失对国家的信赖。



「死者的家属呢?」



瑛庚问道,有时候犯罪被害人或家属会提出原谅罪犯的要求,通常都是罪犯真心悔悟,向被害人道歉,甚至弥补自己的罪过,认为罪犯有悛改可能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在三刺中具有极大的效力。



「没有人提出赦免的要求,狩獭没有和任何死者家属联络,反而收到了死者家属希望判处狩獭死刑的强烈要求,也有人每天都来国府报到。」



瑛庚并不觉得意外。



「……我能够想像家属内心的愤怒,他们会觉得凶手死有余辜。」



「没错,有人要求并非斩首而已,而是要像芳国一样使用极刑。狩獭犯下十六起杀人命案,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因此要处以凌迟之刑,割二十三刀。」



凌迟是指以刀刚罪犯的身体致死的刑罚。有的在以刀剐身体致死后枭首示众,也有的在将死之际腰斩或斩首致死。不同的国家、不同时代的凌迟刑并不相同,但有时候也会事先决定刚几刀,因此瑛庚之前也曾经听说,有人建议根据死者人数对狩獭处以凌迟刑。最近芝草甚至有人调查他国的酷刑,研究到底哪一项死刑适合用在狩獭身上。



如翕语带愤慨地说:



「说要处以凌迟刑的人,知道凌迟刑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吗?那是让人活活被千刀万剐而死,会徒增莫大的痛苦,而且痛苦会持续很久。为了让痛苦持续,故意避开要害。他国的王中,甚至曾经为了让罪犯的痛苦延长,让罪人加入仙籍,如今也有人提出要用这种方式对待狩獭。」



「但是,狩獭正是用凌迟的方式杀害了被害人。」



听到率由这么说,如翕陷入了沉默——没错,狩獭的确把一对夫妇凌迟至死。为了逼迫他们拿出隐藏的财产,狩獭当着妻子的面,把丈夫千刀万剐,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割下来,然后又割下耳朵、鼻子,削下他的肉、肚子,当丈夫疼痛至死后,他又用相同的方式凌迟了妻子。那对夫妻一开始就告诉他,家中没有钱财,事实上也的确没有。那对夫妻变卖所有的土地,让想要读少学的儿子住进私塾的宿舍,卖土地的钱早就付了学费。那对夫妻白白受苦,白白送死。



「他凌迟了无辜的百姓,为什么觉得处以凌迟刑太残酷?狩獭本身没有资格说残酷这两个字,我们也不能轻易说太残酷这种话,必定会有人骂,把狩獭处以凌迟刑太残酷,难道他凌迟那对无辜的夫妻就不残酷了吗?」



瑛庚和如翕只能沉默以对。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百姓。」



「但是,」如翕开了口,「狩獭希望被判处死刑……」



瑛庚讶异地看着如翕,如翕露出无奈的眼神看着瑛庚,又看了看率由。



「他说,与其被关一辈子,不如死了更痛快。如果是这样,死刑对他来说就不是惩罚,监禁才是惩罚他。」



率由有点不知所措。



「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他并非嘴上说说而已?即使狩獭真心这么想,实际带到刑场,死到临头时,也可能会哀求饶他一命。」



「那是……没错啦。」



「即使直到最后都没有求饶,也可能是狩獭虚张声势。我不认为狩獭不怕死,没有人对自己的死亡和痛苦不感到害怕,无论再怎么自暴自弃,内心深处都会感到恐惧。正因为内心深处有这种恐惧,才会自暴自弃。」



如翕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也许是他在虚张声势,但狩獭并没有自暴自弃。我说不太清楚,狩獭似乎觉得被判处死刑,他就是胜者。」



瑛庚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率由似乎也一样,只有曾经见过狩獭的如翕思考着该如何表达。三个人都陷入沉默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争执声也渐渐靠近。



「大司寇——请留步。」



门外传来司法知音的声音。



「目前正在审理,即使是大司寇也——」



知音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就打开了,大司寇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决狱呢?」



瑛庚感到惊讶,但还是立刻下跪行拱手礼。



「才刚开始审理。」



「好,」大司寇渊雅看着瑛庚和其他人,「我有言在先,不可以判死刑——务必要了解这一点。」



瑛庚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司法和其他高官在审理之前可能会表达意见,而且司刺也会基于三刺向六官长等高官征询意见,但审理过程由典刑、司刺和司刑三个人凭自己的见解进行。



「大司寇,此言逾矩了。」



知音毫不掩饰愤慨地说。司法的结论不得受他人影响,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和冢宰等位高权重者可以对做出的决狱内容提出异议,在谘询诸官后发回重审,但只能发回重审一次,绝对不可事先干涉决狱内容——唯一的例外,就是有王的宣旨。



想到这里,瑛庚看向知音。



「该不会是主上的意向?」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简单了——他不由得这么想,但知音摇了摇头。



「主上说全权交由我决定,可以交由你们三人决定。」



「主上此举令人难以理解。」渊雅推开知音。「为什么事到如今感到害怕?也许你们是顾虑到民意,但这能够成为破坏现有康庄大道的理由吗?」



渊雅说完,巡视着瑛庚和其他人。



「——用刑乃以期无刑。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能够避免使用刑罚,亦可称为刑措不用,即把刑罚放置而不用,亦为天下太平,犯罪的罢民减少,不需要使用刑罚,不用说,这是国家的理想,至今为止,柳国一直向这个理想迈进,没有理由放弃这种理想。」



「是这样吗?」



率由反驳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有像狩獭这种豺虎出现?这不是代表我们该重新检讨刑制的时期到来了吗?」



「身为司法官,岂可口出豺虎二字?」



渊雅严厉地说道。



「虽然狩獭犯了罪,但他也是柳国国民。豺虎这两个字,是把难以理解的罪犯贬低为不是人的话,一旦认为他不是人,就无法教化罪犯。」



的确有道理。瑛庚不由得感到羞愧,但率由并没有退缩。



「为了十二钱不惜杀害八岁男童的家伙当然不是人。」



「率由!」瑛庚小声制止道,但率由没有回头看瑛庚,渊雅用严厉的眼神看向率由。



「之所以会出现像狩獭这种难以理解的罪犯,不正是这种把罪犯不当人看待的司法造成的吗?不把罪犯当人看待,却要求罪犯悔改,会有人听从吗?正因为用这种心态和罪犯接触,所以罪犯才会一再犯罪。」



「但是——」



「况且,怎么会有人真的为了区区十二钱杀人?虽然听说狩獭在州司法的鞫讯中如此回答,但可能是州司法认定他是非人的豺虎,所以狩獭才会一派胡言。把人不当人看待的行为,就会造成新的罪犯。」



率由不再说话。



「无论狩獭杀害那个孩子的行为再怎么难以理解,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能够查明原因,即使像狩獭那样的罢民,也可以加以拯救,进行教化,可以拉他一把,不是吗?」



「恕我反驳,狩獭说,他杀人并没有特别的理由。」



如翕回答,渊雅摇了摇头。



「那可能只是他嘴上这么说而已,也许他自己也无法清楚表达,或是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所以需要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和狩獭一起寻找原因,对今后治理百姓、教化罢民有所贡献,这才是司法的功能。」



如翕没有吭气。



「司法的职责并非惩罚罪犯,而是加以教化,促进反省,让他们重新做人,千万不可忘记。」



渊雅说完,看着瑛庚和其他人。瑛庚想要开口,站在渊雅背后的知音用眼神制止了他,所以他没有说话。知音走到渊雅前面说:



「我等已了解大司寇的意向。」



渊雅点了点头。



「绝不可用大辟——知道了吗?」



渊雅语气强烈地说完,转身离开了。知音没有说话,深深地垂下头。瑛庚也跟着垂下头,听着脚步声远去。当脚步声消失后,知音抬起头,愁眉不展地说:



「虽然大司寇这么说,你们一如往常,尽自己的职责,不要受任何人影响。」



「但是……」



「主上亲自说,交由司法处理,不需要对大司寇察言观色。」



率由诚惶诚恐地问:



「主上是否知道,交由我们处理,代表主上必须收回『不用大辟』这句话吗?」



知音把脸皱成一团。



「……不知道。」



「不知道是指?」



率由问。知音摇了摇头,示意瑛庚和其他人坐下,自己也无力地坐在长椅上,但那是审判时,传唤证人和犯人时所坐的位置。知音发现了这件事吗?



「我亲自求见主上,询问『一切由司法决定』的宣旨之意,但并未得到明确答复……」



知音请求面会时,刘王似乎表示,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没必要面会,但如此一来,不光是知音,瑛庚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判决。于是,知音多次要求面会,最后恳求冢宰和宰辅,才终于得以谒见刘王。



「但是,主上只是重申『一切由司法决定』,我问主上,是否代表撤回『不用大辟』的圣旨,主上说,这也由司法决定。如果司法判断该撤回,就照此去做。」



「这代表死刑也是可以考虑的选项吗?」



「我已确认此事,包括死刑在内,如果你们做出如此判断,那就如此,主上不会有异议。」



瑛庚的心情很复杂。这可以视为主上相信司法的判断,所以交付这等重责大任吗?还是说主上只是丢开此事不管?事实上,第一次听到主上说「一切由司法决定」时,瑛庚就起了疑心。他担心这句话并不是主上考虑再三之后的决定,更不是表明对司法的信赖,而是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对此事毫无兴趣。



他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如翕和率由似乎也有同感,纷纷发出像是呻吟般的声立曰。



柳国的刘王是治世一百二十多年的明君,但这一阵子经常出现令臣子不解的行为,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对施政失去了兴趣。如此的明君——尤其让柳国成为赫赫有名法治国家的人,竟然出现了无视法律的举动,做出一些随心所欲的判断,要求臣子贯彻一些让法律失效的法令,臣子每次都提出谏言,但刘王并不一定接受。



知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主上说,一切由司法决定。你们不需要受到杂音的影响,继续审理案情,我会支持你们的决狱。」



「但是,如此一来,大司寇就……」



瑛庚说道。



「既然是大司寇,当然能够针对刑狱发表意见,但你们没有义务听从他的意见,更何况主上已经授权,在这起案件上,即使是大司寇,也无法拒绝你们的决狱—当然,在我报告决狱内容后,可能会由大司寇亲自说服主上。」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因为大司寇渊雅不是别人,正是刘王的太子,除了公开场合以外,私下也可以直接说服刘王。



「有办法说服吗?」



率由小声问道,知音简短地回答:「应该很难。」



大司寇渊雅被称为比刘王更像刘王——这当然是臣子之间在背地里偷偷叫的绰号。也许是基于对举世闻名的明君父亲的竞争心,渊雅总是想要表现得比王更像王,他坚持不可判死刑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态。



无论在任何事上,只要刘王做出决定,渊雅就会大力推动,好像自己一开始就有相同的意见。如果臣子对该决定提出疑问,刘王接受了臣子的意见,收回自己的决定,渊雅仍然不愿妥协。那个决定已经变成了渊雅的决定,他毫不避讳地声称自己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方,建议刘王收回成命的臣子、听从臣子建议的刘王都错了。他利用太子的特权,进入刘王的寝宫,试图纠正刘王。



——然而,残酷的是,渊雅并不如刘王杰出。如果没有刘王的决定,渊雅无法决定任何事,甚至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见。在刘王表达意见之前,只会顾左右而言他,对父王察言观色。一旦刘王做出决定,他立刻大力游说,好像一开始就是他的主张。他总是跟随父王的思考,大力主张,好像原本就是他自己的思考,不仅如此,渊雅总是在父王思考的基础上变本加厉,增加论据,扩大论点,但都是一些忽略现实的空泛道理,而且总是以结论为优先,了无新意的论据往往牵强,经常本末倒置。他在谈论司法的理想时,完全没有想到已经破坏了成为这些理想基础的司法独立性。况且,渊雅并没有倾听他人意见,反省自我主张的雅量。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我主张,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无论渊雅再怎么试图说服父王,都从来没有成功过。刘王总是苦笑着训诫自己的儿子,渊雅无法接受父王的意见,暴跳如雷,开始无谓地挣扎,试图超越父王。



根据以往的经验,刘王不可能理会渊雅的说服。既然如此——就必须由瑛庚做出决定。



如翕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么说很不敬,但主上为什么如此重用太子?」



渊雅一言出口,就坚持到底,完全不接受任何意见,然而,政局随着时代潮流变化,一成不变的渊雅经常成为在他手下工作的官吏的绊脚石。刘王却重用渊雅,臣子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如果让他担任天官长或春官该有多好,但渊雅偏偏中意地官长和秋官长这些重要的职务,而且也实际担任了这些职务。



「这就不得而知了,」知音苦笑道:「也许这就是父母心吧,即使是这么伟大的君王,也无法摆脱亲子之情。」



瑛庚不由得感到沮丧,渊雅的存在更让他心情沉重。瑛庚能够了解司法的理解,也不遗余力地追求这种理想,然而,狩獭这起案子的问题并不在于此。正因为问题不在这里,瑛庚和其他人才会如此苦恼。无法理解这一点的大司寇就成为沉重的负担,然而,刘王对施政丧失了兴趣。政局动荡,国家正走向荒废——



5



渊雅的闯入让所有人情绪低落,于是只能结束当天的审理。翌日之后,三个人连日在司法府内审理案情,但始终无法得出结论。



司刺率由渐渐开始主张死刑,典刑如翕则主张监禁。率由因为三刺的关系,见过死者家属,一开始就对他们深表同情,但率由并没有强烈主张判处狩獭死刑。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率由只是站在同意判处死刑这个主张的立场而已。相对的,如翕就站在否定死刑的立场,双方只是扮演分别站在不同立场的角色而已。瑛庚很清楚,他们内心也很犹豫不决。



瑛庚感到纳闷的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都如此举棋不定。在率由和如翕的论战中,如翕显然处于劣势。瑛庚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率由曾经以百姓的不安为由,主张判处死刑。



「国家的治安恶化,百姓深感不安。为了改善治安,必须以刑止刑。」



以刑止刑——也就是从重量刑,严惩罪犯,防止其他犯罪于未然。如翕则用本国和他国的例子证明,从重量刑无法有效遏止犯罪。



率由仍然坚持他的主张。



「即使如此,死刑并没有导致治安恶化。虽然无法防止犯罪于未然,但百姓需要死刑。只要他们认为像狩獭那种罪犯必处以死刑,不就能够感到安心吗?杀人必须偿命——这种威吓力有助于百姓的安宁。」



「我知道应该让百姓安心,也知道乱世令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是,犯罪之所以会增加是因为国家动乱,人心荒废的关系。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想提这件事,但国家的确走向荒废。刑罚无法阻止国家的荒废,相反地,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旦恢复死刑,就等于让荒废的国家可以滥用死刑。」



「司法的责任,不就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司法的作用不是让百姓安居乐业,为了保护百姓而存在吗?当然必须为了安抚民心动用死刑,为了保护百姓而避免滥用死刑。」



如翕只能沉默。瑛庚他们虽然担心恢复死刑会导致日后滥用死刑,但司法的功能就是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司法并非只是动用刑罚而已。



有一次,如翕以可能误判为由反驳率由。



「审判难免有误。」如翕愁眉不展地说:「你能够说,我们从来不曾有任何差错吗?有时候也曾不幸地将无辜的人判为有罪。如果事后得知是冤罪,当事人已经被判死刑而死,就无可挽回了,所以必须维持随时可以修正的状态。」



「那我问你。如果是监禁,就允许误判吗?以徒刑为例,根本没有犯罪却受到审判,被迫服苦役,百姓白白浪费了宝贵人生中的一段时间,又该如何挽回?百姓无法像我们一样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