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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高里问,广濑定睛看着在旁边飞来飞去的昆虫。



「是苍蝇……」



异臭刺鼻。广濑再度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纸拉门上,把刚才打开一条缝的门用力推开。打开一看,发现是一间四帖半大的小房间,另一侧窗户外的遮雨窗是打开的。虽然拉着窗帘,但房间很明亮。屋内有一个放着花瓶的柜子和一张书桌。通往隔壁房间的纸拉门半开着,那里也很亮。



虽然看不清楚房间内的情况,但可以看到榻榻米上铺着地毯,地毯上到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肥大的苍蝇一路打着转飞来。



高里发出近似悲呜的痛苦叫声冲进了小房间,广濑立刻想要伸手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高里站在半开的纸拉门前,愕然地注视着房间内。广濑茫然地看向地毯,试图从那片腐烂的颜色中了解眼前的状况。



那间房内发现了高里父母的尸体,另一个房间内发现了他弟弟的尸体。他们似乎是在熟睡时遭到攻击,都是在逃出被子的状态下断了气。三个人当然全不是自然死亡。



地毯上成群的蛆将尸体多处啃得只剩下白骨。因为正值夏末,气温很高,尸体都严重腐烂。即使如此,广濑仍然可以发现,这三具尸体原本就已经面目全非。这绝对不是自杀或是意外。



警察把广濑找去问话。高里失魂落魄,神情呆滞。警察赶到时,请高里确认尸体,但面对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难以确认。最后在已经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一团肉泥的手上发现一枚金戒指,高里回答说,那应该是我妈妈的结婚戒指。



4



他们去警局说明了情况。由于高里家门窗紧闭,所以尸体腐烂所散发出的恶臭十分严重,根本无法长时间留在那里。



结束之后,警车护送他们离开警局。因为大批记者等在警局周围.一个看起来很亲切的便衣警察用上衣盖住了高里的头,一路护送他们到停在后门旁的警车前。他对聚集在稍远处小门旁的记者说「要考虑一下家属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所以应该是基于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是被押送的嫌犯。



广濑的公寓前只有两、三名记者,其他人可能都去了警局或是高里家,广濑引开了记者,高里趁机进了房间。



高里茫然若失地闭口不语,广濑只能静静地坐在高里旁。



后藤在深夜造访,高里看到他时,深深地鞠了个躬,但完全没有说话。



「高里,你受苦了。」



后藤对他说道,高里也没有回答。后藤心疼地看着高里,然后回头看向广濑。



「警方说是什么时候死的?」



「目前认为是三天前的晚上到黎明时分。」



「是意外吗?」



广濑摇了摇头。



「目前认为是他杀,因为尸体已经肢离破碎。」



广濑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的尸体似乎是有人基于恶意,故意弄得面目全非。他看到尸体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那已经不像是尸体,而是用人肉乱捏一通的黏土作品残骸。



「有侦查员说,很像是被野狗啃食过的尸体,但详细结果必须等解剖之后才知道。」



「是喔。」后藤嘀咕一声,在腰间摸了半天。难得穿西装的后藤今天没有带毛巾,他很生气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他只有父母和弟弟这三个家人吗?有没有亲戚?」



「父亲和母亲的亲戚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太清楚,好像几乎没什么来往。」



后藤点了点头。



「葬礼呢?」



「警方已经进行安排。好像有些葬仪社和警方有合作关系,透过警方的介绍后,就全权交给他们处理了。解剖最快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完成,所以,守灵夜和葬礼都会在后天之后才举行。」



「是吗?」后藤说:「外面这是安静啊。」



「总算安静了。」



那些记者并不知道高里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问:



「高里,你明天开始请丧假吧?」



高里抬起头,点了几下。



「我向你表达由衷的哀悼,你要坚强。」



高里听了,仍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后藤离开后,高里终于开了口。广濑这才发现,高里茫然若失并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吗?」



广濑一时无法回答。



如果要论加害者,对高里来说,他的家人才是最大的加害者。如果要报复,高里的母亲才是最应该受到报复的人,它们不可能放过她。只不过他们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高里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庇护,以保障高里最低限度的生活,所以之前始终没有动手。因为广濑的出现,他们失去了作用。



广濑想起三天前的晚上到隔日早晨的事,就是发生跳楼事件的那天晚上,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这个问题,却一直想不起来回答了什么。此刻终于想了起来,他当时回答的是否定的答案。



——不,我不是敌人。



那天晚上,高里的家人死了。这个巧合没有任何意义吗?它们是否在确定广濑并非敌人后,因认为不再需要高里的家人,所以才会去消灭他们?



果真如此的话……广濑望着正注视自己的高里。



——果真如此的话,王是谁?



广濑看着高里无助的眼神,摇了摇头。



「无论是谁干的,都不是你的过错。」



无论是不是那些家伙干的,都不是高里的错。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明确地点了点头。



「高里,并不是你的错。」



高里低着头,始终一脸茫然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



5



隔天早晨,广濑被敲门声吵醒。他半梦半醒地松开门链,打开门,突然有一支麦克风递到他面前。



门前的通道上挤满了人。



「听说高里在这里。」



广濑立刻关上了门,背后传来了阵阵叫声。「让我们和高里说话!」高里坐了起来,隔着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广濑。被发现了,广濑心想。不知道是警方走漏风声,还是其他人透露的,这种难以忍受的状态可能会持续好一阵子。



电话铃声响起后,就持续不断地响个不停。因为警方说要打电话来,所以不能关掉电话铃声,广濑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消除噪音,他打开了电视,没想到晨间的谈话性节目几乎都在讨论这起事件。



「只剩下他孤单一人,目前他正住在曾经是实习老师的学长家中。」



一脸严肃的女记者站在广濑的公寓前报导,他不愿看到这些,所以就切换频道,没想到那一台说出了广濑的姓名。



不断打来的电话中,除了要求采访的记者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大学的同学、认识的朋友,以及后藤和其他高中的相关者,当然还有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在电话中责备他,就是因为他不愿接受父母的管教,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才会被卷入这种事情。



『电视拍到了你开门的样子,你现在马上回家一趟。』



广濑回答说,现在没办法回家。他的母亲又说: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不需要由你来照顾他,竟然被卷入这种事,而且连名字都被公布了。』



广濑没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还有公寓的房东和左邻右舍打来的电话,几乎都是向他抱怨,要求他把记者赶走,让他们平静过日子。连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也打电话给广濑。有女人说:『听我的话,赶快把高里赶出去。』也有男人威胁他:『如果继续隐匿高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还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励、疑问、指责和为难。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电话来,都是表示哀悼和激励。



「他的周围持续不断地发生各种意外和死亡,都说是因他作祟而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亲子关系也相当恶劣。」



记者在中午的谈话性节目中如此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关掉电视后,立刻感到惶恐不安,担心屋外的记者在他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努力克制内心的不安,但忍了一段时间,终于又忍不住打开了电视。他一直重复着开电视、关电视的动作。



傍晚时,附近的邻居上门,几乎都是前来投诉,希望他赶快处理门外那群记者的问题,其中有一个女人说,她的孩子在学校发生了意外,会不会也和高里有关。



警方打来电话,说解剖过程很不顺利,要到明天中午过后,才能将遗体交还给家属。广濑打电话到葬仪社,转告了这件事,然后关掉了电话铃声、拔掉电话线,不愿再受电话铃声的干扰。



高里一动也不动地低头坐在那里,不时露出有话要说的眼神看着广濑,但几乎没有说话。



入夜之后,当周围终于渐渐平静后,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广濑觉得高里一直在道歉。



「那不是你的错。」



广濑说,高里默默地摇头。



「并不是你给我添麻烦。」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只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但我怕死。」



「高里。」



广濑轻声喝斥,高里微微笑了笑,又立刻垂下视线。



「我知道自己不该回来,但至少希望可以再回去。」



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请你原谅我,但我不知道回去的路。」



广濑叹着气。广濑非常了解这种想法,眼前的世界并不属于自己,自己应该活在另一个世界,所以才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你不需要道歉,是媒体和那些围观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广濑虽然这么说,但他明白完全没有说服力。如果广濑没有让高里住到家中,或许就不会被卷入眼前这场纷扰,这个问题还无法找到答案。换成是广濑,恐怕也会为此感到自责,即使如此,他也绝对无法对高里弃之不顾。



虽然开了冷气,房间内的空气仍然混浊而沉重。广濑说,开点窗户吧。高里站了起来,稍微打开窗帘,又打开了窗户。这时,立刻听到了窗外的叫声: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立刻跳了起来,冲到窗边,发现一个手拿相机的男人站在离窗外很近的堤防上。广濑拉着高里的手臂,把他从窗户旁拉开。这时,响起一阵按快门的声音。在广濑关上窗户、拉起窗帘时,听到一个声音:



「竟然连自己的父母也不放过!」



高里脸色苍白,广濑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里双手掩面,广濑默默拍着他的肩膀,忍不住诅咒起自己的无力,除了拍肩以外,他无法为对方做任何事。



6



遗体在翌日中午过后完成解剖,家属可以领回。警方预料到会有媒体包围,所以特地派车来迎接。



「已经查明死因了吗?」



高里问,同行的刑警偏着头回答:



「该怎么说呢,听说目前得出的结论是遭到动物的攻击,等一下应该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说明,好像是被狗之类的动物杀害的。」



他又偏着头继续说:



「但是,屋内并没有任何动物,而且门窗都从内侧锁了起来,这么大型的动物根本无法进入。」



刑警带他们来到某所大学后,负责解剖的人员进行了稍微详细的说明。



「从牙齿的形状可以判断下颚的大小……从下颚的大小来推测,应该是比狗更大型的动物,比方说,老虎或是狮子之类的动物。」



法医学教授似乎深感不解。



「虽然请了这方面的专家进行讨论,但专家认为并非猫科动物的齿形,很像是犬科的大型动物,最后还是无法做出明确的结论,恐怕只能靠警方的侦查来解决了。」



教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遗体直接送去火葬场火化。因为遗体早就面目全非,即使保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高里抱着三位家人的骨灰离开了火葬场。



葬仪社安排了附近的寺院,守灵夜和葬礼都将在那里举行。因为警方搜查工作尚未完成,所以高里暂时无法回家。他们搭葬仪社的车子来到寺院,发现门口已经挤满了媒体记者,走进不大的本殿,已经有几名吊唁者在那里等候。



吊唁者几乎都是从远方赶来的亲戚。他们和高里家平时似乎真的没有来往,高里一一询问了对方的姓名和关系。



到了这个阶段,广濑真的无法帮上任何忙,只能坐在本殿的角落。后藤和几名学校的人也赶来了,会场渐渐热闹起来。



后藤他们来了不久之后,亲戚之间为接下来该由谁照顾高里发生了争执。起初每个人都拐弯抹角地表示拒绝,但随即有人想起随着近年的开发,这一带的土地价格急速上升。高里家到祖父母那一代为止都务农,拥有不少农耕地。祖父母死后,农地全都出售或出租。出售的土地应该变成了现金,出租的土地也有租金收入,于是这些亲戚转而开始争着收养高里。高里一脸淡然地看着这些亲戚当着他的面争吵。



广濑忍无可忍,来到了庭院,夜风很凉爽,后藤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真是——看不下去啊。」



「是啊……」



后藤在钟楼的边缘坐了下来。



「一开始互推,后来却变成互抢。等他们想到那个传闻,恐怕又会推来推去了。」



后藤半开玩笑地说,但广濑笑不出来。



「也许吧。」



「——怎么了?你好像比高里更受伤。」



广濑没有回答。



人类不是动物,正因为不是动物,所以才这么龌龊丑陋。



「怎么了?嗯?」



「……我今天和高里一起去了火葬场。」



后藤看着广濑。



「在烧骨灰时,我和他一起在外面等。高里在哀悼死者,我在为遗族担心——为什么他们就无法这样呢?」



「广濑。」后藤叹着气。



「外面的那些人也一样,没有任何人听到别人说他会作祟这种事会感到开心,他们为什么不了解这一点?既然害怕,就躲远一点,无论是无视他的存在或是不相往来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特地找上门来?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我们?」



后藤没有回答。广濑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了。



「因为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活在这里。因为不能放弃生存,所以才拼命活着。我们也觉得很厌烦啊,既无法理解他人的想法,也觉得他人打造的世界很可怕,但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广濑!」后藤用劝戒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予理会。



「虽然不回来比较好,但我们不小心回来这里了。虽然我们应该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这个世界充满不合理和恶意,我们根本无法适应。」



「广濑。」



后藤用强烈的语气叫了一声,广濑转头看他,他露出了苦笑。



「我说广濑,我希望你别再用『我们』这种说法。」



广濑观察着后藤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和高里不大一样,就是这么简单。」



广濑皱起眉头。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高里并没有相像到可以归为同类,我认为你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高里身上并不妥当。」



「后藤老师。」



「你和高里接触后,变得有点厌世,至少我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嗯,也许吧,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是你以前不会动不动就说自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似乎觉得说这些很丢脸。」



广濑语气坚定地说:



「这和高里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一直这么认为。」



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后藤停顿了一下后,很唐突地开丁口:「班上有一个女生,一直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广濑似乎不太了解后藤说这件事的意图,后藤对他笑了笑。



「她声称她是捡来的,父母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只要看她父母的脸,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长得很像,但她直到毕业之前,都坚称自己是捡来的。」



广濑歪着头,认真地听着,后藤看着广濑说:



「我告诉你,每个人都认为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每个人都至少说过一次,想要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是,根本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这么说,因为大家都想逃离这个世界。」



后藤注视着自己在腿上交握的双手。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这并不是真正的家,父母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每个人都认为,只要逃离这里,就有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为了你所准备,所有的一切都配合你的需要,如诗如画般的幸福世界。但是,广濑,根本没有这样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后藤老师。」



「广濑,那只是童话故事。人生在世,有时候很痛苦,有时候想要逃避,所以我能够理解你想要逃进童话世界的心情,这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也不觉得这是坏事——但是,人必须生活在现实中,必须面对现实、向现实妥协。即使是无罪的童话,总有一天,也必须舍弃。」



对广濑来说,这句话很可怕。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那并不是梦。」



「我那个女同学也真的认为她是捡来的。」



说完,后藤垂下了眼睛。



「你之前说,你从来没有恨过别人,也没有希望某个人消失。」



「——我的确说过。」



「我认为那不是真的。你梦想回到那个世界,这成为你心灵的安慰,也不怨恨他人。广濑,那是一体两面。」



「……一体两面?」



广濑皱起眉头。他记得后藤之前也说过这句话。后藤点了点头。



「就是同一件事情的正面和反面。你的这种思考还有另一面,你认为这里并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想要回去你的世界,从另一面来看这种想法,就是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



广濑瞠目结舌。



「希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消失,希望不是自己梦想中的世界全都消失——不就是这样吗?」



后藤说完,直视着广濑。



「王八蛋,你给我赶快消失——这和梦见一个没有对方的世界,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一体两面,你现在能够理解我所说的话吧?」



广濑不想理解,他不想理解这种道理。他摇了摇头。



「那不是梦,我真真切切地看过那个地方。」



「那是梦。」



后藤果断地说,广濑瞪着他。



「那高里的情况又怎么解释?如果是,他那一年去了哪里?那一年他在哪里,又是吃什么活下来?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他比之前长高了?」



后藤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有那个世界,也不相信灵魂不灭这种事,同样的,我也不相信神隐。高里小时候曾经失踪,这的确是事实,但并不是所谓的神隐。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一些乍看之下匪夷所思的事。高里八成是遭到绑架,被带到某个地方过了一年,只不过他本人忘记了而已。」



广濑觉得他找到了破绽。



「既然这样,高里周围的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高里身边经常有人死亡,也纯属巧合吗?」



广濑有点得意地反问,后藤静静地点着头。



「广濑,你说到重点了,这就是高里令人费解的地方。无论我的理智怎么否定,在高里的问题上,都有无法彻底否定的部分,所以我才说,高里是异类。」



「但是——」



「你的梦完全可以否定,虽然我无法证明那只是一个梦,但你也无法证明那不是梦。这就是你和高里最大的不同之处。所以,不要再陷进高里的事,你可以同情他,但不要以为你们是同胞,那只是天真的梦。」



「天真的……梦。」



「高里的梦无法完全否定,你似乎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把自己的梦托付在高里身上,试图让高里来证明那个世界的确存在。广濑,这对你并没有好处。」



广濑凝视着后藤,一时说不出话。



「人类是肮脏卑贱的动物,这是我们人类背负的宿命,只要生为人类,就无法逃避这种宿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自私,没有私欲的人就不是人。」



广濑低下了头,不由得觉得,原来他也不了解我。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我的盟友,说到底,他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后藤无法理解广濑,广濑也无法理解后藤。他突然觉得很遥远。世界原来这么遥远。如果可以回去,他很想回去,回到那个白花盛开的乐园——



这是一体两面。他似乎听到了后藤的声音。



——为什么想要回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终究无法理解广濑,所以他想离开这个世界。



——这意味着想要一死了之吗?



不是想要一死了之,而是想要回去。



——回去之后,那里的人能够理解你吗?



我想,应该能够理解我。



——那只是一体两面。



只要逃离这里,在某个地方,就有另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的人完全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需求。



好想回去。眼前这个世界并不属于自己,没有人了解自己——消失吧。这种世界赶快消失,另一个世界中,有了解自己的人。



——到底有什么不同?



广濑深深地低下头。



泪水突然滑落。



「广濑,不要拒绝我们。」



后藤深沉的声音响起。广濑无法回答。



人身为人类这件事本身竟然如此卑贱。



广濑低着头自问自答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那是很微不足道的疑问,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疑问有点像是违和感,他忍不住用手摸着额头,思考着是怎样的违和感。



※※※※※※※※※※



她在深夜醒来,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思考为什么醒了。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奇怪的是,她已经睡意全无。看了一眼枕边的钟,发现才睡了两个小时。她转过头,看着躺在旁边那床被子里的丈夫熟睡的脸。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阵子经常睡不着,整天感到惴惴不安。接下来的生活到底会因为那个孩子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出生时很可爱,是在期待中出生的长子。婆婆是一个很严厉的女人,对孩子百般挑剔,不知道为什么,婆婆对那个孩子特别冷漠无情。那孩子并没有因此闹别扭,他心地善良,虽然很聪明,个性却直率温和,从小就察觉到她和婆婆之间的婆媳关系不好,每当她偷偷哭泣时,总会伸出小手安慰她。



——全都怪那次的神隐。



大儿子遭到神隐后,只有和大儿子相差一岁的小儿子留在她身边。当时她有多么悲伤。小儿子因为祖母的教育方针造成了不良的后果,他个性狡猾,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而且行为很粗暴,但毕竟是她的儿子,所以仍然很疼爱他。她知道自己曾经想过,如果失去的是小儿子该有多好。



孩子回来后,不记得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想方设法要让大儿子回想起失踪的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孩子的记忆始终拒绝她。母子之间在时间上的落差,导致了他们母子关系的龃龉。最初是小儿子受了伤,接着,邻居的孩子也发生了意外。那孩子回来半年左右,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不光是她,左邻右舍也似乎生出了同样的想法,一年之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用冷眼看他们母子,渐渐地,和左邻右舍的交往也发生了问题。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作祟的传闻。大家都对那孩子敬而远之,开始欺负小儿子。那时候,小儿子和那孩子同一学年,但只有小儿子在学校遭到严重的霸凌。中学时,被同学打得右侧耳膜破裂。当她去找加害者的父母理论时,还没有开口,对方家长就说:「他哥哥不是造成很多人受伤吗?」她只好把满腔怒火吞了回去。她不得不吞下。殴打小儿子的同学并没有死,既然他有作祟的能力,为什么不让欺负弟弟的同学也去死?



话说回来,那孩子的确很乖巧,成绩和品行都比小儿子好太多了。小儿子有多次被辅导的纪录,在三年级时的升学指导时,老师建议他考最差的高中,却建议那孩子报考近郊的明星学校。



——又发生了。她忍不住想。



有人因为那个孩子而死,至今为止,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了。



她躺在被子中掩着脸时,听到枕边有轻微的动静,好像是呼吸的声音。她抬头看向枕边,黑暗中,只看到纸拉门淡淡的白色,没看到任何东西。当她收回视线时,再度听到了清晰的呼吸声,很像是狗在急促呼吸时的声音。



她跳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枕边。这时清楚地听到了喘息声,但即使瞪大眼睛,也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站了起来,想要打开灯,正当她举起一只手,想要打开电灯开关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咬住她的脚,把她用力向下拖。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觉得被咬住的脚阵阵疼痛。



「怎么了?」



丈夫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她正专注在自己的事上,无暇回答丈夫的问题。



她想要确认伤口,发现自己脚踝以下的部分不见了。这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严重的伤势不见得和疼痛成正比。



她抬头想要找自己的脚,却只见一片漆黑盘踞在前方。她大声惨叫,却只听到痉挛般的呼气声。



「怎么了?」



丈夫终于清醒地坐了起来,那片漆黑也同时行动,扑向丈夫刚从被子中露出来的肩膀。丈夫惨叫着,从被子里爬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逃到榻榻米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他的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只听到像是水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应该是鲜血滴在什么上面。



宛如一片黑暗的黑色动物追赶着丈夫,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什么东西扑向丈夫,丈夫惨叫连连,但惨叫声越来越弱,夹杂着咕噜咕噜的恶心声音。



黑暗倏地直起身体,她终于看到了丈夫的身体。他的肚子被咬开,平时一直很在意的鲔鱼肚凹下去一个大洞,但丈夫的身体仍然不停地抽搐。



黑暗转向了她。



——我早就知道了。



她在内心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早晚会死在那孩子手上。她也觉得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



——因为我一直想杀了那孩子。



黑暗渐渐逼近,她缓缓闭上眼睛。视野完全变成了一片漆黑。



也许是那片黑暗扑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