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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1 / 2)



隔天,我天没亮就醒了。假如适逢月亮出来,应该是月光闪耀,山里空气最冷冽的时候。



身边的人常说我很勤劳,不以早起为苦,但我还是会困。别人看见的一切,或许是我爱面子装出来的。当我在脑中依序确认温泉旅馆的每日工作时,发现了不太对劲的事。



外头有人声,和踏过沙石的脚步声。



以及陌生的天花板和卧感不同以往的床。



「……啊。」



我想起自己已在旅程当中。



然后在起身之际,又发觉被子里有另一个人──只有睡觉时安分的缪里。原本明明是分床睡,半夜偷溜进来的吧。



看来睡得那么热,就是多了缪里体温与那条毛茸茸尾巴的缘故。



即使昨晚扯了一大堆,缪里跟我出来旅行的原因八成只是村里太无聊罢了。不过,虽然在意想不到的部分惹来了她的担忧,那担忧本身应是货真价实。缪里的银色发丝没沾水也没抹油,却随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湿润感,手一撩就滑溜溜地流过指缝。赫萝对自己美丽的尾毛十分自豪,而这头色彩承自父亲罗伦斯的银发则似乎是缪里的骄傲。



我摸摸她露出兽耳的头,兽耳跟著抽动几下,可是人迟迟没有起床的样子。我看摇她肩膀也不会醒,笑笑就下了床。



木窗一开,要让呼吸也结冻的室外空气就流进房间,但没有风,看来也没有下雪。



昨晚闹到深夜的广场,与其彼端的河岸已有人影走动。是准备要参加河边城镇的早市吧。



我关上木窗,拿起上衣与圣经下到一楼。屋后的井已经破冰,我便直接汲桶水洗洗脸,压碎树枝头刷刷牙,默读圣经作每日早课。途中,其他来洗脸的住客都庆幸地在我面前垂首闭目,当作旅途的祝祷就像刚好下了雨就拿桶子来接一样。我对于商人这种利益至上的直率态度,其实并不感到厌恶。



问题是,读了比平常更久天也不亮,接下来也没有该做的事。无事可做的状况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最后我跑到河岸边帮人上下货,直到天边发白才回房。



「大哥哥,你也太勤劳了吧……」



好不容易将怎么摇怎么拍也叫不醒的缪里挖起来,对闹脾气的她说自己做了多少事之后,她回我这样的话。



她起是起来了,但睡太久的眼睁不太开,窝在床上把尾巴当怀炉抱,打了个大呵欠。



「和我旅行就是要天天这样,想放弃了吗?」



缪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急忙睁大眼睛。



「很、很坏耶你!」



「我才不坏。好了,耳朵尾巴收起来,脸洗一洗。不快点准备好,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讨厌啦!」



缪里鼓起脸颊和尾巴,从肩背包中掏出手帕等清洁用品。仔细一看,她竟然有两把梳子和三把毛刷,真不晓得用处有哪里不同。当我思考这个更甚于神学中任何问题的难题时,缪里停在房门边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去浴池弄一下头发喔。」



还来不及转身,门已经关上了。



没多久,她就冲了回来。



「大、大哥哥,热、热水呢?」



「热水?」



「这、这里只有井,还、还可以看到冰在水上漂……没热水不就不能洗头了吗!」



我就像个听了深长诉愿的圣职人员般,对哭丧著脸的缪里抬高下巴,随后深表同意般徐徐颔首。



纽希拉一年到头都有用不完的烫人热水可以挥霍,而缪里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生长大。常有故事描述贵族少女首度离家后才晓得自己过得多优渥,但我没想到会有目睹的一天。



若说我没有半点逗弄她的念头,就是在骗人了。



「哪有什么热水,这里又不是纽希拉。」



「咦,啊……」



「受不了吗?那就不要跟我──」



「我不放弃!我绝对不会放弃!」



缪里这么说完就咚咚咚地大步踏过走廊。



不过好歹,她还有不轻易气馁的优点。



舞娘海伦教她的护发术,是一早就要洗头,用梳子稍作整理后再用马鬃做的长毛刷、短刷和猪毛刷仔细梳整,可是刷那么久不会反而伤头发吗?无论如何,在这种冷天中用冷水洗头简直是自残行为。



回房时,她冻得嘴唇发紫,抖个不停。



「……真是的。」



我脱下风衣,给缪里披上。



「话说,你在外面净身的时候,有一封信送到了。」



为了保养头发,水再冰也要洗头的毅力使我带著若干敬意使用「净身」一词。不过那当然也是挖苦,让她怨恨地死瞪著我。



「有有……有信……哈啾!吸吸……有、有信?」



「好像是从纽希拉专程找船送过来的。」



只是昨晚来不及,先在上游一点的税关过夜,天刚亮就赶来。而且付了相当高的运费,船夫还以为是贵族的重要密文。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寄的。」



我打开信封看看内容,不禁苦笑。在明显过大而松垮垮的风衣中缩成一团的缪里见状,小猫似的歪起头。信交给她之后,她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不枉我费了一番苦心教导,缪里的读写能力总算是到达了一定水准。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急,有不少字拼错。罗伦斯询问缪里是否安好,并写到会尽快来接她,可是那部分被狠狠地画了一个大叉。



而余白处有一段字迹特别的字是这么写的──



「大、哥哥就、拜托、你了……哈噗咻!」



「『缪里就拜托你了』才对吧?」



我唏嘘地反驳后,吸著鼻子且颤得牙齿喀喀响的缪里还回了信。



「我还期待他们来接你或阻止你呢。」



罗伦斯这老板的意思被赫萝硬生生打了回票。这个家以后会发展成女性主导的家族吧。



「可爱的孩子,就是要让……呜咻!」



我转头往缪里一看,她吸吸鼻涕后咧开嘴,露出虎牙嘻嘻笑。



「我看是傻孩子吧才对吧。」



缪里才想回嘴,马上又打了个大喷嚏。



尔后,我拿昨晚剩下的食物解决早餐,给罗伦斯写封回信交给旅舍老板,收拾妥当就来到岸边。缪里用那里的火堆烘乾头发,经过的船夫们还笑她是不是摔进井里。



经过一番询问,我顺利找到愿意载我们到阿蒂夫的船。船夫只是临时赚点外快,船上堆满准备拿到沿途城镇卖的柴薪或鸡鸭,没多少空隙给人坐,搭起来肯定与愉快一词相去甚远。



尽管如此,太阳升起后身体一样会暖。缪里原先还在一旁,像只整理羽毛的小鸟忙著梳头,现在也腻得躺了下来,十分悠哉。



温泉旅馆那边,现在应该正在忙了吧。我可以身历其境地想像。离开十多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我哄缪里时口头承诺过以后会回旅馆,不过留下定居的可能其实非常高,罗伦斯和赫萝也是在心里有数的情况下送我离开的。能遇见这么多好人,使我心中满怀感激。



无论是站是卧,船都会不断往下游走。流速渐缓,河面渐宽。多了不速之客的旅程无惊无险地结束,第三天亦同。



顺道一提,缪里第三天一早想洗头时已有进步,知道先借旅舍厨房烧水了,但是被柴和木炭也要钱买吓了一跳。她应该从来没有为热水付钱的想法吧。



到最后,她还是用飘著冰块的井水洗头了。不过这次在姿势上多下了点功夫,没抖得像上次那么厉害,让我有点期待下次会有何改变。



不久,河岸的草地开始比石头多,和缓的平原一直延续到远处依稀可见的山,看来是进入多兰平原了。即使是勾人睡意的无趣景色,看在深山长大的缪里眼里仍新鲜得不得了。兴致勃勃地观景之余,不时会对河边街道的旅人挥手。



挥著挥著,建于高丘上的阿蒂夫镇以及著名的阿蒂夫税关,总算出现在那平淡景色的另一头。



「……!……!……!」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缪里,不让她在船上猛然站起,心里也为她耳朵尾巴是否跑出来而忧心忡忡。这个兴奋得叫不出声的孩子抓得我手好痛,设法让她自然松手也很累人。



「大哥哥!这个城!好大!河!真的!锁链!」



看来她兴奋到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



不过船夫所说的吊挂于河上的巨大锁链,比我想像中更加震撼,我也看得目瞪口呆。那不是一般人用来捆金库的锁链,每一个环都大到缪里的手可以穿过去。这些大环一个串起一个,吊挂在我们头顶。



「船、船夫大哥!那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缪里稍微镇静下来后这么问,而鼻下留了撮胡子的斜肩船夫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地回答:



「一年会放下来一次,船要是被砸中就沉了。今年还没放下来过,感觉愈来愈危险了。你们会游泳吗?」



缪里青起脸抓在我身上,抬头看锁链。



「不要闹她嘛,她真的会信。」



「咦!」



船夫对惊讶的缪里笑道:



「你看,锁环上是不是有很多候鸟筑巢的痕迹啊?」



伸手出去时,锁链正好经过头顶。缪里头抬到最高,嘴也张到最大。



「要是每年都会放下来让水冲,就不会有那么多痕迹了。」



「锁是不会掉下来啦,不过鸟大便就常有了。仰著头张著嘴很危险喔。」



船夫的忠告使缪里急忙闭嘴。



随后,我们的船与其他许多船只成群结队地往码头前进。由于靠港的船很多所以需要排队。只见每艘船都在卸货,然后再将小山一样高的鲱鱼乾和腌飞鱼搬上船。等我们的船终于停靠栈桥时,缪里看著高堆的鱼不禁没劲地说:



「幸好不是跟鱼一起坐船,我再也不想看到腌鱼了。」



鲱鱼是到处都有的低价食品。在冬季,它会天天出现在从沿海到深山每户人家的餐桌上,让人哀号不断。每年冬天成为我们养分的鲱鱼,说不定都是在这里上岸的。



「是啊,现在就已经够臭的了……」



有一半狼血的缪里嗅觉灵敏,或许特别难受。就连我这个普通人,都能清楚闻到港边随处堆积的木桶散发的阵阵鱼腥了。



不过,我的想法也只停留在「好像很好吃」而已。



「今晚就吃盐烤鱼吧。和腌的完全不一样,很好吃喔。」



「咦……我想吃红肉……」



缪里对这段旅途的餐点总是像这样啰唆个没完,可是钻过栈桥人潮下到港边后,她突然不说话了。



「你怎么啦?」



转头一看,发现她张大嘴望著天空。视线彼端,是停满海鸟的石造要塞。这就是只认识纽希拉的缪里,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其他城镇。



「缪里,站在这边会挡到路喔。」



我拉了她的手,她才终于移动,接著又被其他东西夺去目光。



「大哥哥你看,那个人带著好多狗喔!」



手指之处,有一群狗跟著搬木桶的工人慢慢前进。



「那该不会是牧狗人吧?」



「牧狗人?」



「不是有很多人在养山羊或绵羊吗?」



同理而论,养了很多狗的人也可能存在。



「我对牧狗人不太了解,不过那个木桶里应是腌鲱鱼之类的吧。狗就是在等盐洒出来。」



「是喔~」



海鸟在赞叹的缪里头上嘈杂盘旋,高堆的木箱顶有猫蜷成一团。港口的每种喧嚣对缪里来说都是那么地稀奇,每走一步就「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地问,一刻也不得闲。而每当我说明时,她总会两眼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听。虽然她最近变得任性很多,那模样仍让我想起以前那个乖巧可爱的缪里。



问题是,这样不断回答下来,我们几乎没在前进,进城前还有东西要准备呢。首先得找个兑换商换取零钱,以便在镇上购物。当我找个机会,想硬拉她的手往前进时,我回头抓缪里而没有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人。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对方是个缠著头巾的年轻姑娘。个子相对地高,豪气地高卷的袖子底下是双细长的手。看她穿著围裙,应该是某间船宿的人吧。眼睛与因湿咸海风褪色的头发同样是红褐色,非常美丽。



少女一和我对上眼就眯眼而笑,紧接著突然挽著我的手。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最欢迎像哥哥这样英俊的人了。」



「咦?」



「你正在旅行吧?第一次来阿蒂夫?今晚决定住哪了吗?在这种地方闲晃,小心被拉进黑店喔?」



「呃、咦?那个──」



我支支吾吾不仅是因为她拋出一堆问题,主要是因为她的胸部紧紧贴在我的手臂上。那是在有鱼有肉的港口热闹气氛中发育成长,很有弹性的丰满胸部。



「我们的旅馆很乾净,有刚进货的葡萄酒,床也是用上好的亚麻布铺成的,没有虱子跳蚤,还有很多女孩子随便你挑喔。别担心,我们那也很欢迎像您这样的主教喔,每个女孩子都是虔诚的羔羊,神一定会宽恕你的啦。真的怕的话就先结婚,过了一晚再离婚就好了呀。」



「这、这个嘛,我……」



一听就知道那是可以付钱找女人陪睡的店。在这个充满著个性以狂放出名的水手,与贸易商、富豪聚集的港都,当然会有那样的旅舍。少女更把胸部往我手上挤,要在我耳畔说话般凑近了脸。不知衣服薰了什么香,有种刚出炉面包似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让我怎么样都无法直视这个拉客的少女。



「呵呵,脸红了耶,好可爱喔。这位小哥,你从哪来的呀?坐船从南边来的吗?在房间跟我聊聊旅途上的事嘛。」



少女这么说完,拉著我的手就向前走。慢著,我不是主教,也预定住其他旅舍了。这些话凄惨地在我脑中空转,说不出口。



当我好不容易踩住脚时,换另一条手被拉了。



「好了小哥,我们的旅舍在这边……呃,哎哟?」



逮到的羊不肯走,让少女疑惑地回头。



「搞什么,有伴啦?」



转头一看,是缪里挽著我另一条手,并目光狰狞地瞪著少女。



「话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呢。混哪里的?」



少女拉客用的营业笑脸也霎时凶狠起来。她恐怕以为缪里是同业,才问她「混哪里」吧。那身服装的确不像纯朴的烘焙坊小妹。



「不、不是的,这位是我老板的女儿,有事出来和我一起旅行。」



于是我赶在事情变复杂前这么说。少女仔细端详了我和缪里三轮,终于放开我的手。



「这位小哥,你身上硫磺味这么浓,是在纽希拉刚逍遥完要回去了吧,对不对?」



少女了然于胸般点起头。她果然是误会了,不过我也懒得订正。



「那个,住店就算了。可以帮我换个钱吗?」



「换钱?」



「既然是坐船下来,身上总该有些碎铜币吧?」



拉客的少女这话让我有点惊讶。



「我现在找不了零钱,很头痛呢。当然,我会给你一点好处,不会让你白换的啦。例如亲脸颊还是躺大腿什么的……」



缪里见她又贴上了我,真的低吼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总之,能帮我换钱吗,一点点就好?我是真的在伤脑筋呢。」



那八成是想用较差的汇率,向人生地不熟的旅客拐几个小钱吧。



「对不起,我们也是正要去找兑换商。」



听我这么说,少女毫不恋栈地放手了。



「这样啊。那么,最好不要在城墙外面换喔。没摆摊的都是地下钱庄,会在手续费上狠狠敲一笔。像小哥你这样的老实人,最好小心点……不过呢,既然有个小保镳在就没问题了吧。」



少女悠然一笑,对缪里摇摇手就转身离去。她对我不再感兴趣般四处张望,马上找到另一个路过的年轻男性自己撞上去。那青年像是邻近农村的庄稼汉,样貌善良勤奋。



接下来的过程和刚才一样,青年随即道歉,少女把胸部贴上去,嘴附到他耳边。换成第三者角度,能明显看出那纯朴青年羞得全身都僵了。



少女做的虽然不是值得鼓励的事,但我仍为她坚韧的商魂所折服。



「受不了你耶。」



这时,身旁响起尖酸冰冷的声音。



「大哥哥真的不能没有我。」



回头见到的,是缪里不敢置信的脸。再往青年看,少女全然不管他咿咿唔唔地说了什么,就这么紧紧揪住手把他给拖走了。弱肉强食,是这社会的铁则。



「而且还一副乐在心里的样子。」



「我、我才没有乐在心里。」



我赶紧辩驳,而缪里依然用轻蔑目光瞪著我,哼了一声。



「那种女人只是稍微大一点而已嘛。」



「咦?」



缪里退开身体,不再挽著我的手,改用牵的。她的手很小,身高、肩宽、腰围等所有地方也都是那么娇小。她不继续紧贴著我的手,是觉得假如我拿她跟少女作比较是种屈辱吧。我当然是装蒜,没说出口。



相反地,我这么说:



「话说回来,幸好有你在。我必须向你道谢。」



缪里皱著眉抬望我一会儿后,像翻书一样变成笑脸。



继续愣在这里,恐怕又会被找猎物的人盯上,我俩便快步离开。缪里似乎已经赏够了港湾景致,问道:



「对了大哥哥,所以你来镇上是要做什么呀?在路口传道吗?」



「并不是。基本上是来帮海兰殿下的忙。」



「那个万民什么来著的?」



看来她真的有偷听,但现在也没必要瞒她了。



「《万民神典》。」



「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计画制作圣经的俗文译本。」



「喔,这样啊。」



话虽这么说,缪里就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脸。



被我白一眼之后,她嘻嘻嘻地傻笑。



「圣经是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在古代,能记录预言家说的话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是随著教会遍及世界各地,看不懂原典的圣职人员也愈来愈多。这时,所谓神赐给人的语言──教会文字就诞生了。」



「哼~古代是多久以前啊,比娘小时候还久吗?」



我不禁左右查看,随即想到不会有人认真听而放松。



「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就是那么久吧。」



「是喔~」



缪里赞叹起奇怪的部分。见话题偏了,我清咳一声回到正题。



「总之,圣经就是用那个教会文字写成的,可是那不是普通人用的语言。就连所谓俗文这种普通人用的语言,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



或许是想起自己被麻绳硬绑在椅子上读书的时候吧,缪里露出不悦表情。



「因为这个缘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看得懂圣经。不过普通人只要到教堂去,圣职人员就会帮忙讲解圣经上的教诲,所以这个状况一直持续著。然而这样实在不太好,圣经不应该只有教会的圣职人员看得懂,让他们单方面解释神的教诲是如何正义;要让所有人都能直接阅读,自己去判断怎么样是正确的才对。我们就是在计画这件事。」



「所以要做《万民神典》?」



「对,这名字取得很棒吧?」



缪里美丽的双眸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大哥哥都当我是小孩,可是自己更像小孩呢。」



「啊?」



她没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贼笑。



不管她怎么想,制作《万民神典》的确是一个会让人兴奋地鼻孔放大,充满冒险与挑战的计画。



「也就是说,大哥哥要作一本书喽?」



「大体是这样没错。」



不过,制作圣经译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应该是困难重重。圣经充满寓意不清的故事和比喻,每个知名神学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字里行间充斥许多艰涩的特殊字词,翻译起来肯定十分棘手。



且就现实面而言,我也明白这不是只靠赤诚的信仰就做得下去的事。这纯粹是与教宗陷入长期对立的温菲尔王国,藉以主张错在教宗而破坏其势力根基的作战计画。毕竟手持圣典呼吁节制的主教背后,大多是具有高大钟楼的庄严教堂,任谁都看得出他们说一套做一套。但由于百姓看不懂圣经,难以或根本无法指责他们哪里有错。



可以想见,这计画当然会遭到教会方的强烈反对。他们应该会想藉由禁止圣经翻译成俗文本,限制能接触圣经的人数,让无知民众继续保持无知。《万民神典》计画将会是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另外,温菲尔王国也是基于具迫切性的实务目的才会采取如此非常手段。目前国内所有教会皆因教宗之命紧闭大门,人民无法自力进行新生儿洗礼、见证婚礼及下葬前的祝祷。



海兰能想到这《万民神典》计画,只能说他实在是慧眼独具。德堡商行会决定与王国联手,多半是海兰的聪明所致。



只不过,那其实也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所想出的苦肉计。禁行圣事是种可怕的手段。当自己重视的人临终前想祈求天国为他开一扇门,圣职人员却不理不睬;婚礼这么一个关乎往后幸福的人生大事,却得不到神的祝福。再说婚礼仪式需由教会主持,人民想办正式婚礼都办不了。而教宗居然只为了税金而扼杀了这一切,他究竟把人的一生当成什么了?神的爱应该是无偿的奉献,神的教诲不该是徵税的工具啊。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错在教宗,他的作为毫无正义可言。假如认同了这样的蛮横之举,那么使我们判别善恶对错的根基──神本身的权威,都会遭到质疑。



「大哥哥?」



如此自问自答在我脑中转了一阵子之后,缪里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表情好恐怖喔。」



「……我在想事情。怎么了?」



「港口快走完了耶?我们要去哪里?那条坡上的城?」



港边发展得比一般城镇更为繁荣,到处是大型建筑,例如兼作仓库用的商行或船宿。再往深处走也都是楼房,后街恐怕满满都是刚刚那种少女在拉客的不纯店家吧。少女说得没错,有几个人连席子都没摆,站在路边就做起兑币生意。周围还有铁铺和木工坊,看来这个港也俨然是一座城镇。



不过,沿铺出港区的石地往山丘上望去,能看见一道城墙,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出城墙相当高大。墙边到处架了鹰架,似乎正在扩建。



德堡商行的会馆也应该在那里才对。



「到镇上去吧。」



「好耶!」



「好什么?」



我疑惑地往缪里一看,她跟著转向一边去,但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可以买零嘴喔。」



「咦……人家才刚把你从毒牙底下救出来耶。」



「那、那个……我自己也甩得掉她。」



我咳个两声,缪里不屑地耸耸肩。



「要知道,我们的盘缠并不是用不完的。」



「我可以在酒馆跳舞赚钱喔?」



被我一瞪,缪里缩起脖子后退一步。就是因为她真的能靠跳舞赚钱,我才头痛。



「奢侈是我们的毕生大敌。」



「我倒觉得节制才是享受人生的敌人。」



这次她不怕我瞪,给我一张大笑脸。



从港口通往城镇的整条路边,早已排满摊商。



如同神赐与预言家的考验之路,每一步都充满了恶魔的诱惑。



神啊,请保佑我。



我打起精神,复诵禁欲之誓。



虽然纽希拉也是个热闹的聚落,但阿蒂夫热闹的程度完全不同。



热闹到每个人都在大声叫嚷,全力奔跑。



「喂,让开让开!」



「谁在这里堆的木箱啊!」



「买鲱鱼喔!鲱鱼!没腌过的生鲜鲱鱼喔!」



「这位小哥!买把短剑在旅途上防身怎么样!这把不错,连牛都能宰得轻轻松松喔!」



自以为知道外面世界是圆是方的我,此刻深切感受到那全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这里吵得我都晕了。



「缪里,你还好吗?」



人群多到快把我挤扁,酿出浓浓的热气,且混杂鱼腥味、在路边屠宰的猪羊血腥味,以及油炸味和炭火的烟味。



我回头问问状况,只见缪里刚把手上那串炸鳗鱼吃完。



「唔咦?」



她跟著翩然转圈,轻巧避开满载鸡笼的货车,并顺手往路过的狗头上摸一把。没一会儿功夫,她已习惯了城市的熙攘。



「哇!我再来想吃那个!」



缪里指的店家,门口摆了一排排塞满肉的派。



「……你已经吃了河口捕的炸鳗鱼、猪血肠、卤牛肚,还有什么?」



「盐酥小螃蟹真的很香很好吃耶,盐烤生鲱鱼也比我想像中的好吃。真的不能小看鲱鱼呢。」



我真为拗不过缪里的自己感到丢脸。



「贪食可是七宗罪之一啊。再说,你晓不晓得自己吃掉了多少钱?从纽希拉带来的零钱已经全部用光了耶……」



这时期似乎到处都缺零钱用,拿大面额银币给摊贩找时,他直接摆一张遇上瘟神的脸给我看。拉客的少女想找我换零钱,或许不是想赚点外快,而是真的缺零钱用。



「用银币买东西就好啦。一次买一大堆不就不用找了吗?」



「缪里!」



被我一骂,缪里就手插耳朵转一边去。



「是怎样,爹不是给你很多钱当饯别礼吗,还这么小气做什么?如果贪吃是罪,吝啬就不是吗?」



「唔……」



她看起来把我讲的经都当作耳边风,事实上却记得很清楚,很难应付。尽管吝啬不在暴怒、贪食、色欲、贪婪、嫉妒、骄傲、懒惰等七大罪之列,一样是很重的罪。



「……这不是吝啬,是节制。」



「哪里不一样?」



她不是真的不懂,而是明知我难以招架才问的。要是耳朵和尾巴都露在外头,一定是开心地摇来摇去。



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人无法解释这种问题实在可耻,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噗~」地弹著唇转向一边去,不过大概是觉得闹够了,没有继续争辩。



我看机不可失,便说:



「还有,我觉得你还是换一套衣服比较好。」



「咦?」



缪里似乎并非无故沉默,只是在物色明天要拗什么来吃。听我突然这么说,她有点错愕。



「为什么,不可爱吗?」



还露出颇为受伤的表情。



「……不是可不可爱的问题。」



「讨厌,吓我一跳。所以就是可爱吧?那就好。」



她开心地嘿嘿笑的样子,差点就让我著了她的道。



「或许是很好看没错。」



我换个方向出发,总算把话接了下去。



「可是穿那样真的很引人注意。要跟我旅行就穿别的吧,我再另外买衣服给你穿。」



虽然缪里很爱顶嘴,但我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乖乖地听。



于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歪起头说:



「既然大哥哥都那样说了,那我就换吧……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很好看呀?」



「问题就出在那里。」



正如同先前导致拉客少女误解那样,缪里每次向摊贩买点心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令人很难为情。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带著一个年轻得甚至能说幼小,经过精心打扮的少女到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若是衣著华丽的年轻贵族就算了,我请罗伦斯准备的旅装,穿起来怎么看都是个长途旅行当中的圣职人员,观感肯定不好。



我尽量简明且委婉地如此解释后,缪里尽管一脸无趣,但似乎还是接受了。



「我是不怕人家怎么想啦……可是害大哥哥很难受就不好了。」



缪里叹口气说:



「那我要穿怎样才行?」



「女性长途旅行的时候,大致上有两种服装。一种是修女服,一种是男装。」



「修女服就是娘偶尔会穿的那个吧。有轻飘飘的长裙,全身都包满布的那个。」



「以前旅行的时候,赫萝小姐也会穿修女服,很好看喔。」



「那我穿起来也会很好看吧。」



已在世数百年的狼之化身赫萝从以前就是少女的样貌,毫无改变。而缪里长到那个年纪,也和母亲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赫萝小姐和你不一样,有优雅跟威严的感觉。」



「是怎样!」



差就差在你现在这种反应。这句话,我就只留在心中了。



「我不喜欢不好活动的衣服,而且……也不想跟娘比。」



看来她也有女性特有的爱美天性与自尊。



「那我请德堡商行的人帮你准备一套小伙计的衣服好了。」



我只能苦笑。缪里有来自母亲的端正面容,一定很适合男装。



而且女扮男装远远不及男扮女装那么容易看破。



「好,我们走吧。」



「好~」



阿蒂夫镇位在这条东西向河川的南侧丘陵上。丘陵最高处辟了一座广场,场边有教会或官厅等重要设施,那也是南方的典型都市结构。可能是由于贸易繁盛,政商高干大多是南方人的关系吧。



据摊贩所言,德堡商行不愧是北方第一商行,会馆就位在横亘广场的中央大道边。熟门熟路的人或许会走人少的巷道,不过我们是头一次来,便选择沿大道到广场逛逛。而且,路上应该会有兑换商。



「哇……」



缪里抬高了头,目瞪口呆地低声惊叹的对象,是一座雄伟的大教堂。



应该是石造建筑本身就很稀有的缘故吧,在港边见到石砌要塞时,她也是如此震撼。纽希拉的房子最高也只有三层楼,且全是木造。这座教堂少说有五层楼,钟塔擎天矗立,令人叹为观止。



「大哥哥……这真的是用石头一块一块堆起来的吗?」



「是啊。虽然盖起来非常费力,可是愿意花费愈多苦心,也就表示信仰愈深。把沉重的石头凿出来拿来盖教堂,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你可以到墙边找找看,石块上会有捐献者刻的署名喔。」



「是喔~」



「要在这参观一下吗?我先去补充某人用光的零钱。」



仰望教堂的缪里缓缓降下视线,堆出满脸笑容。



「要换多一点喔?」



还一点也不惭愧地这么说。



「开玩笑的啦。要是大哥哥迷路就糟了,我陪你去。」



「……」



身旁的缪里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对那无拘无束的模样,我的无奈已跨越叹息的境界,甚至变成乾笑。也可说是「只能笑了」。



接下来,我们前往围绕广场中心的圣母像摆摊的兑换商圈。看来不只是旅人,镇上居民也会来这里购物,人潮络绎不绝,兑换商们都摆著一张苦瓜脸在天平放砝码和货币。其中正好有一摊客人刚走完,我便上前开口。



「您好,我要换点零钱。」



「好,要换什么钱多少?」



老板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地说。我急忙取出钱包。取出一枚白晃晃的银币。



「这个全换成迪普铜币。」



「太阳银币是吧,能换三十枚迪普铜币。」



「咦!」



我错愕得不禁叫出声。迪普铜币是流通于这一带的低面额货币,一枚顶多只能买一片面包或一杯啤酒;而有太阳浮雕的银币则是此地最有力的货币,远地贸易亦可通用。一枚可抵四口家庭一星期的伙食费还有找,在安息日还能买点像样的大餐。



出发前,我向温泉旅馆老板罗伦斯打听过主要货币汇率,当时他说一枚太阳银币至少可换四十枚迪普铜币,走运还能换到五十枚呢。



原以为兑换商看我是旅人想诓我,但他在我开口之前先摊开了手边的羊皮纸,诵出内容。



「市政参议会公告:鉴于近期零钱严重匮乏,本议院于此公定太阳银币与迪普铜币之汇率为一比三十,即日生效。」



看来他已经被旅人抱怨习惯了。



「景气好是很好没错,可是那也让货币不够换了。其他城镇也都是这样。」



兑换商卷起羊皮纸,收到天平台底下。



「你看,这个镇不是有间那么大的教堂吗,每个人的零钱都被吸进那里的捐献箱了。」



他头也不回地用拇指指向背后的教堂。



「平常拿了那么多税还屯那么多零钱,不晓得要用来干什么……小哥,你是出来游历的圣职人员吗?」



兑换商的表情没有他的话那么委屈,歪唇浅笑著。



「所以你换是不换?」



「啊……那好吧,麻烦你了。」



「谢谢惠顾。」



他收下我的银币并检查正反面,用银砝码在天平秤重后才终于交出一叠铜币,整整三十枚。拉客少女是真的在为零钱发愁吧,也难怪摊贩找钱的表情会那么难看。



照这情况看来,缪里的零嘴每一口都很贵重。



「小哥也帮我劝个两句吧,至少别把捐献箱的零钱堆在那里不管。现在的教会整天都是钱钱钱,真希望温菲尔王国多加点油啊。」



只能苦笑的我将铜币收进钱包,告别兑换商。



他对教会的批评,尤其是对温菲尔王国的期许,让我心跳加速。像这样不时听闻镇民的怨言,总能让我对自己的使命更加坚定。



压迫人民生活的人算什么灵魂的救赎者?



「大哥哥,再来去哪?」



我鼓起力气回答:



「德堡商行。」



必须尽快和海兰殿下会合。



在使命感的驱动下,我牵起不太懂我是怎么了的缪里,踏上中央大道。



从延伸自广场的大道往南走一段后,我们来到路旁有一整排相似建筑的区域。一楼是卸货场,二到三楼墙上高挂著大面旗帜,它们都是主导这城镇经济命脉的商行会馆。没多久,我们就找到了熟悉的德堡商行旗帜与招牌。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个图案耶。」



缪里稍歪起头问。



「刚刚换掉的银币上就有。」



「啊!」



德堡商行不仅是商行,还独立发行了成为德堡银币的高面额货币,币面有太阳浮雕,俗称太阳银币。



「那是多亏有你父母大力相助才得以发行的货币。」



据说那场风波,为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的冒险画下了轰轰烈烈的句点。我是非常钦佩他们,不过他们的女儿缪里似乎没什么感觉。



德堡商行会馆门面广阔,正对大道。一楼是卸货场,许多背上货物比自己还大的商人和堆得像小山的载货马车不断进出。



有个乞丐样的人蜷缩在卸货场角落。行乞之余,可能也会顺便监视有无宵小趁场面忙乱顺手牵羊吧。镇上不只有窃贼,还有很多野猫野狗,以及不知从哪家跑来被放养的鸡猪到处找东西吃。我在作流浪学生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有点怀念。



「喂喂喂,少站在那边挡路!想募款就到别间去!」



全身皮肤冒著热气的搬运工当我们是猫狗似的过来赶人。



缪里急忙躲到我背后去。



「不是的,能请您替我通报会馆主人一声吗?」



「啊?」



「我叫托特.寇尔,麻烦您告诉他,我是原本要去雷诺斯而临时改到这里来的人,这样就行了。」



「嗯?」



搬运工怀疑地朝我瞧了两眼,耸耸宽厚的肩就进屋里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说:



「老板请你进去。搞什么,你是那位大人的随从吗?」



看来海兰殿下是真的到了。



我向搬运工道谢,往卸货场后头走。



屋里有各种堆积如山的商品,架高处有个大到可以铺上毛毯当床睡的帐本台。那张大桌如今也堆满了货币和羊皮纸,有个人几乎是埋在里头振笔疾书。他背后墙上挂了面大画布,画中的天使比人还高,以安详眼神注视商人们的一举一动。



如此堂皇巨绘立刻就夺去了缪里的目光,不过她不是深受感动或震慑,而是不解地歪著头看。



「天使也会数钱啊。不过剑是用来干么的,叫人快去工作不然砍你吗?」



天使右手持剑,左手拿天平。缪里的想法令人不禁发笑。



「剑代表正义,天平代表公正。不过……你会有那种联想也满正常的就是了。」



更何况,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像背后有人催赶般忙得焦头烂额,简直像进了火舌乱窜的暖炉。原以为在纽希拉温泉旅馆工作就已经忙到独树一格了,没想到跟这里比起来还算不上什么。原来世界推进的速度就是这么快。



有种在深山生活十年而沾染一身的泉垢渐渐剥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