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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1 / 2)



1



西崔一片萧瑟。



就在不久之前,因土匪、墨帜以及聚集而来的百姓而充满生气的街道上,如今只有寒风瑟瑟。荒芜之地上矗立着无数墓碑,插在地上的梓木枝条下却并未埋葬尸骸。在战场上逝去的生命,骸骨大多遗留在原地,白骨露野,无人收尸。



土匪几乎全军覆没。朽栈留下来的遗孤们活了下来,但大多数领头的都倒在了战场上。不得不说,重伤归来的赤比还能保住一条命是极为幸运的。无论是白帜还是石林观,除了领头的几个,几乎没有能回来的。建中还活着,梳道却下落不明。同样,牙门观的博牛也没能回来。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三个敌人展开英勇的搏斗。高卓戒坛势力也几乎全灭。空正以及清玄都消失在了战场上。到底是霜元军和李斋军活着归来的人比较多,即便如此,他们的人数还是减少到三分之一。没有骑兽,也没有马匹,手里没有像样武器的士兵几乎都没能回来。近一万人的墨帜锐减到数百人以下。



他们付出的牺牲不仅仅如此。在李斋等人从琳宇攻打到瑞州州界的期间,州师也攻打了牙门观和西崔。在西崔的人见到州师攻打过来,迅速将老弱妇孺撤退到潞沟,留在西崔与州师交战的人则死了大半。余泽也在其中。



李斋在闲地上余泽的墓前双手合十。他很努力地在做事。当得知酆都的死讯时,余泽痛哭流涕。李斋与他最后一次交谈,便是激励他振作起来。出征前两人没来得及碰个面,待到回来时,余泽已经躺在了尸堆里。



“我该留在西崔……”



喜溢垂头丧气地站在李斋的身边,似乎对于只有自己退到潞沟而感到自责。



“我有叫他一起去的……”



余泽推辞并留在了西崔。



“总得有人替妇孺引路,毋需自责。”



虽然李斋这么说,喜溢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余泽的死令人十分痛苦。更令人痛心的是,牙门观遭到袭击,而葆叶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随之丧生。蜂拥而至的州师将牙门观重重包围,纷纷射入火矢。逃出来的人在牙门观外被杀。当时,留在牙门观的大多是工匠,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惨遭屠戮。葆叶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事后去搜寻火灾后的废墟,地上无数散落的遗体碎片叫人无法分辨哪一块是葆叶的。幸存下来的只有在白琅的敦厚以及负责传令往来于前线的夕丽。



“若我在她身边,至少能让她逃走……”



夕丽满心悔恨地痛哭着,可仅靠她一人,也没把握是否能护住葆叶。没有遗体,也没有送终之人,葆叶就这么消失在世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整个城空空荡荡的,墨帜的殿堂内也阒无一人。尽管如此,仿佛讽刺一般,春风和煦,混杂着袅袅花香。即使从闲地回到正厅时也不会再有人热情地出来迎接。余泽不会再来慰劳他们的辛苦,这让他们感受到丧失之痛。



在沉重的氛围中,敦厚前来拜访。与其说是来拜访,不如说敦厚是从文州城逃过来的。文州城内部开始有大的动静。迄今为止阿选一直放任文州,如今又开始亲自指挥。原本慵懒的风气一扫而空。州侯被更换,新州侯带着部下前来上任。可新州侯进了文州城,双眼呆滞无神,只说了句“扫荡残敌”。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病了。



“除掉那些违抗国体之人。对于那些帮助土匪及穷寇,以及因不作为而利敌误国的人,要予以严惩。”



州侯宣布这个命令后,敦厚无奈决定,留在州城里是极为危险的。他趁着扫荡战中一片混乱,拼尽全力逃了出来。



——就这么彻底瓦解了吗?



李斋不禁自嘲。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已化为乌有。而且,今后只会失去得更多吧。



大军开始在瑞州边境集结。扫荡战开始了。通往鸿基的路上设立了关卡,带着骑兽的旅人根本无法进入瑞州。李斋等人在冬天的收获如同堆积成山的雪,随着春天的到来就会消融殆尽。



“我们只能逃了。”



敦厚出现时这么说道。



“认命吧。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去突破重重防线了。”



听到此话,李斋等人只能默默无语。



“我们已无法夺回王,也消灭不了阿选。如此下去也救不了戴国。为了戴国着想,我们只能放弃,伺机而动以求东山再起。”



“放弃?”



静之叫道。



“我们只能放弃主上。不过,戴国还有泰麒。阿选应该不会让主上活下去,但只要台辅还在,天命终归会改变。到时候,救国的机会便会再次来临。”



“要是我的话,就会软禁台辅。”建中讥讽道,“让他谁也选不了,如此一来,就还是阿选的天下。”



“未能选王的麒麟是有寿数的。阿选迟早会失去台辅。”



到时,蓬山上就会结出会孕育出下一个麒麟的泰果。戴国新的麒麟将诞生,选新王的那一天也将到来。



“我们只要能熬到选出新王,戴国就能迎来新生。”



李斋等人知道敦厚说得没错,却还是无法接受。



——他们是为了什么才付出如此惨痛的牺牲?



若要在此放弃骁宗逃跑,那当初就不应该去追击州师。这样他们就不必抱着必死的信念进行惨烈的战斗,最终白白送命。



阿选不会给骁宗留下活路。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失去王这么简单。若骁宗死去,王不在了,也就得不到其他国家的支援。由王来请求他国支援,这是必不可缺的条件。



戴国将被孤立,天道将失。戴国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去一切。



尽管清楚这一点,但李斋等人已别无选择。



2



“骁宗践踏天意,篡夺了王位。我们必须将此事昭告天下。”



阿选在六朝会议上突然宣布此事。



“在禅位前把他带到百姓面前,当众弹劾他的罪行,向百姓谢罪。”



六官听得一脸呆滞,谁都没有提出异议。阿选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将目光转向案作。



“案作。”



案作听到召唤,膝行向前。



“在这盛大之日不可缺少冢宰。我任命你为冢宰。”



阿选说着,案作深深行了一礼。



——终于到该来的时候了。



这就和承诺好的一样。只因促使阿选登基的正是案作。



阿选即使被泰麒指名为王,却毫无登基的意愿。案作认为其原因在于空虚感。也许阿选并非为了王位,才弑杀骁宗的。若他想得到的是王位本身,就不会如此干净利落地抛弃它。如此一来,案作就明白了阿选的目的就在于弑杀骁宗,若真是这样,阿选可能只是嫉妒骁宗。阿选恨骁宗,因为他比自己更有才能。案作心想,这也难怪。事实上,案作一直认为,若是骁宗的话,就不会将所有权力交给张运之流。



善于自保,庸碌无能——这就是案作对张运的评价。张运之所以能装出有点本事的样子,是因为他身边有案作。张运心高气傲,无能而不自知。案作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操纵他。若他当面提出建议,张运就会觉得他越分而敌视他。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提出看法,加以诱导,仿佛这是张运想出来的主意,赞美他并在背后推上一把。一旦有了意向,只懂得明哲保身的张运,便会立刻开始一一盘算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少亏损。因此,为了不让张运产生不安,案作需要事先疏通关系,以便他能下定决心。



案作心想,若是骁宗,想必会看穿张运的无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能人。这就是阿选和骁宗的不同之处,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力上的差距,阿选肯定既嫉妒又憎恨骁宗。虽然出于嫉妒,阿选弑杀了骁宗,但他的王朝很快就崩塌了。也难怪,毕竟阿选不过是个伪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既没有鉴别臣子优劣的能力,又允许张运这样的无能之辈独断专行,不可能会治理好朝廷。最后,案作以为,阿选应该是厌烦这样的局面了。



戴国的惨状印证了他的无能。于是为了逃避这一切,他退居六寝深处,闭目塞听。那么,要把阿选再一次送上王位,只要让他以为自己能力在骁宗之上即可。



因此案作才会在阿选耳边窃窃私语。



“在让他禅位之前,应该让他承认自己篡夺了王位。”



阿选一开始疑惑地看着案作。



“主上并没有篡夺王位,而是骁宗篡夺了原属于主上的玉座。以此为罪行,将他绑在刑场示众。骁宗哄骗年幼的台辅,斩去他的角,逼他服从。主上奋起反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而他不顾百姓的苦难,逃亡后一直藏踪匿迹。”



阿选盯着案作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让他认罪?”



“只要在刑场上示众,弹劾他便可。”



“骁宗不会同意的。”



“他要是不点头,聚集而来的百姓是不会接受的。只要宣布会在这里进行弹劾并召集百姓,百姓们就会为了听他谢罪而聚集过来。”



说着,案作压低了声音。



“焦躁的百姓们说不定会破口大骂。只要有人扔石头,他们就会一窝蜂地跟随其后。”



“哦?”



阿选轻声说道,眯起了眼睛。案作靠得更近了。



“禅位的风险太大。我们不应允许骁宗离开国家。可是,骁宗必须让出王位。只要向百姓宣告此事,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以为光靠石头能杀死他吗?”



“可不能小觑一窝蜂扔石头的百姓。在扔石头的时候,他们会陶醉于自己的行为,有些人会从卫兵手中夺过武器,采取更为直接的行动。”



“真的会有吗?”



阿选冷笑一声。他的眼神充满挑衅,案作察觉到他是在考验自己。



“或许需要事先做好安排,煽动一些心怀不满的百姓。”



“如果我派人去杀骁宗,那和我亲自杀他有何区别。”



“您不可命令他人去杀他。不过,若我们去接近一个心怀不满的人,感叹一下自己想要扔石头,最好能砍他一刀,这样应该是没问题的。酒席上,这种交谈往来可是常有之事。即便那些人受到蛊惑后真的付诸行动,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或者——”案作又补充道,“人们也许会误以为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人都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事,给他们一些零碎不全的消息,他们会按自己的意愿用想象来填补事实,并对此深信不疑。



“原来如此……”



阿选说完,微微一哂。案作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最后,阿选决定登基。他采纳了案作的计策。



并不见得一定会顺利。但若百姓普遍咒骂着扔石头,那么在百姓的心目中,骁宗已经定罪了。阿选应该会满意的。骁宗不死,阿选就无法正式登基,但他对此应该并不介意,因为这与现状没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说,若阿选不正式即位,头痛的可是案作。不过,只要案作能处理妥当即可。



事实上,在听说骁宗被捕后,案作便已周密行事。他派人到城里去接近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特别是挑选了那些风气不好,荒民众多的地区。把自己的不得志归咎于时代,因此而充满怨恨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这种人才更容易受“义愤填膺”的驱使。



不能原谅他,想咒骂他,想向他扔石头——真想把他打死。只要有人如此愤慨激昂,必定有人会附和。在反复煽动之下,对方就会下定决心。要记得根据对方的为人,暗示对方,只要他付诸行动,便能得到金钱上——或地位上的好处。而且,还要灌输付诸行动才能伸张正义的观念。另一方面,他又散布谣言,说军方在警戒暴乱,生怕暴怒的百姓会袭击骁宗。谣言说,显然有相当多的人想在弹劾现场试图对骁宗施加天罚。关键是要让百姓自己误以为有许多人义愤填膺,打算付之于行动。百姓总是随大流的。当他们认为己方人数更多,在行动上便更加冲动。



以上诸事都不是由案作亲自去办的。他派了有能力的部下去做,而他的部下又会下令给自己部下,再去雇佣某人来做。案作所做的,只是命令部下必须要煽风点火,营造氛围。不管是部下,还是部下的部下,就算有人误以为真的引起暴动便可得赏,那也只是他们过于愚蠢,自以为是。阿选也好,案作也罢,都是清白无辜的。



然后案作的时代便会来临。



***



“方才阿选派人过来了,说明天会派人来接我,照常参加六朝会议。”



泰麒沉声道。在黄袍馆的堂厅中,如今只剩下四人了。



“意思是说已经解除禁闭了吗?”



润达说道。但泰麒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些许悲痛之色。



“从一开始就不是禁闭。之所以把我们关在黄袍馆里,是因为有人谋反,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举措。”



“是的。”润达叹息一声,然后问道,“也就是说,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谋反了?”



泰麒颔首。



“嘉磐被处以极刑了。”



润达“咦”了一声。



“可是……可是嘉磐大人决不会……”



“他没有罪。”泰麒喃喃道。嘉磐不可能造反。说到底,张运的供词根本不可取信。很显然,这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州六官长也是吗?”



耶利插嘴道。泰麒仿佛垂下头般的点了点头。“怎会如此!”润达惊呼,竟一时语塞。



“骁宗大人将被押送到鸿基,接受弹劾。”



泰麒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岩赵嗤之以鼻。



“简直胡编乱造!”



“我也会出席弹劾现场。”



想来也是,耶利心想道。阿选似乎打算声称天命自始至终就在他身上。作为其佐证,泰麒必须在场。



正堂内气氛沉重,几人都陷入了沉默,然后岩赵哼了一声。



“这不就是相当于将台辅挟持为人质吗?若他威胁要杀了台辅,说不定骁宗大人会假意忏悔。”



“台辅死了就能破坏阿选的计策。”



耶利如此说道,“但我们可以威胁他。确实,只要台辅死了,阿选就是自掘坟墓。不过,阿选为了作践骁宗大人,也可能已做好悬梁自尽的打算。更何况骁宗大人对阿选的企图究竟了解多少,我们也没有把握。若遭到威胁,他可能会接受。”



相比王之死,麒麟之死对百姓而言更是悲剧。骁宗应该会做出如此判断吧。



“然后骁宗大人就会成为篡位者……”



岩赵抱着头,泰麒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泰麒断言道,“只要我在场,就不会让他这么做。只要我跪下来磕头,谁才是真正的王就会一目了然。一旦表明骁宗大人才是真正的王,肯定会有士兵犹豫,况且刑场上还有百姓。”



“您说的是。”润达点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



岩赵虽然也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感到不安。的确,只要泰麒跪拜在骁宗脚下,那哪一个才是王就是一目了然的。可是,说到底该怎么跑到骁宗身边呢?阿选不会蠢到让泰麒接近骁宗。而且——



他目送着泰麒带润达走向书房。



“这样行得通吗……”



耶利说道,仿佛看穿了岩赵的不安。



“要到骁宗大人身边,我和耶利你可以杀一条血路出来。”



岩赵回道。虽然困难重重,倒也并非痴人说梦。



“在台辅跪下来的那瞬间,若是被剑射中那就全完了。”



“如此一来阿选也会完蛋。”



“阿选应当不怕完蛋吧?恐怕,阿选已经一心只想报复骁宗大人了。”



正是如此。岩赵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闭口不言。



“你还在担心什么?”



听耶利这么一问,岩赵点了点头。



“台辅是黑麒……”



一般情况下,麒麟的头发是金色,这是只有麒麟才拥有的特殊颜色。金发具有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但台辅并非如此。连我也是提到台辅,才忽然想起他是黑麒。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外表上难以令人信服。”



“恐怕不像一个有着金发的人跪在主上面前那样,让人一下子就能信服。”



若泰麒的头发和一般的宰辅一样是金色的,那景象想必会极为震撼。不过,泰麒却做不到。泰麒回到白圭宫时,身份被质疑便证明了这一点。



由于有认识小时候的泰麒的人作证,好歹让人相信了他的身份。但众人心中一直有一丝怀疑,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是麒麟。



“百姓本就没见过台辅。”岩赵喃喃道,“更何况是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是否还有心思想起台辅是黑麒麟?”



“的确……”



“即便如此,他本来还可以变身或驱使使令,并非没有办法克服这个问题。可是,台辅的角却被砍断了。实话说,他和周围的年轻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正因为是奇迹,才会被视为真实……”



耶利嘀咕着,岩赵听得一脸纳闷。



耶利说,“这是台辅自己说的。他说,天启之所以能成为事实,是因为麒麟本身便是一个奇迹。”



“哦?”



“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台辅真的很有意思。”



“这话太不敬了!”



“麒麟的威望对我没用。但我觉得台辅此人很有意思。他冷静而透彻,在谋划时连自己都能置之度外。实在有趣。”



“耶利!”



岩赵责备道。耶利却笑了笑。



“要不我换个说法?非同寻常。那可不是寻常人物,若只是岩赵感到不安的事,他应该早就想到,并得出了答案。岩赵你这样的就别担心了。”



岩赵一脸不高兴地闭上了嘴,又忽然说道,“好像骁宗大人啊……”



“我不认识主上,他是那样的人吗?”



“并非是在为人上相似。而是刚才耶利你颇有几分部下们在提起骁宗大人时的样子。”



“哦?”耶利小声说道,似乎有些感慨。



“原来如此……”



***



泰麒心想,最理想的情况是——



找出骁宗的位置,然后放他逃走。可他却无法查明骁宗的所在之处。随着嘉磐及州六官长被处决,泰麒等人暂且被解除了禁闭。虽然能去见州六官,可六官却担心若过于偏向泰麒,会危及自己的性命。泰麒这边也有此顾虑,只好避免与他们接触。阿选派来的小臣一直跟在他身边,因此难以自由行动。他能查到的东西十分有限。



王师从文州带着一个被重重护卫的人过了州界。这一点已得到证实。之后王师直接回了鸿基,可抵达时骁宗却不在其中。只能认为他是在途中离开王师,被藏了起来。他让人去查是什么时候的事,但还是查不出来。州官的权力管不了军队。惠栋已经不在,这让他十分痛心。



在越过州界后的第三天,可以确定他要找的人就在王师中。有不少传闻说,侍卫营中有个人。不过后来,虽然有人看到了护卫,但某个要紧人物却就此杳无音讯。说不准他到底还在不在。回途中护卫的人逐渐减少,还未抵达鸿基就全部消失了。也无法确定人数是从何时开始减少的。即使在王师中,这支师旅也是与众不同的,不受任何人指挥,与士兵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据说所有士兵都知道他们要护着这支师旅回鸿基,一路上却根本不能靠近这支师旅。



瑞州北部有几座凌云山及历代王陵。虽说他在估量后让人到其中一处去寻找,可那边并没有军队驻扎的痕迹,也没有部署大量官员的迹象。



他调动了所有能在黄袍馆内能找到的门路。已经没有时间去搜寻田中的所在之处了。泰麒想要事先见到骁宗,甚至是救出他,都已几近无望。唯一能接触到骁宗的机会只有在弹劾现场。既然无法提前把骁宗救出来,那也只有在这里才确定能见到他。泰麒赌上了最后的希望。若他能跑到骁宗脚下,就能向百姓昭示哪一方才是正义的。如此一来,便可一举扭转局面。



正当他在心中盘算,只听阿选说,“必须加强台辅身边警卫。”



泰麒吃了一惊。此时他正在六朝会议上。他本人依然被关在黄袍馆,每到早朝的时候,就会有人把他接过来。他在重重包围之下——据国官说这些都是护卫——被带到外殿或是内殿。席间,阿选向六官下达了这个命令。



“若发了狂的百姓想要对台辅动粗,那可就不得了了。谁也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千万要把台辅身边守得滴水不漏。让小臣紧跟在他身边,决不可离开半步。”



说着,阿选嘲笑般的看着泰麒。泰麒故作平静,但内心十分失望。他心中忐忑不安,只觉得阿选或许已经看穿他的意图。



“还有……”阿选似乎很愉快地接着说道,“可能会有少数穷寇的余孽进入鸿基。他们要么会组成敢死队来夺回骁宗,要么放弃一切,至少保住骁宗的名声——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中会有人采取行动。”



泰麒只能忍着闭口不言。



“是否要将鸿基封城呢?”



听到夏官长的话,阿选笑了起来。



“不必。这些余孽还是会硬闯鸿基的。一旦弹劾开始,就关闭鸿基的城门。仔细观察聚集起来的人群的动向,只要有提出异议、反抗士兵之类的,哪怕表现出一点包庇罪人的举动,不拘情况如何,杀无赦!”



“杀光他们吗?”



阿选重重地一点头。



“逮捕的手段过于温和,也没必要进行审讯。不必争论,当场诛杀!”



“可是,百姓们……”



不会觉得阿选残忍无道吗?听到夏官长的话,阿选放声大笑。



“不必瞻前顾后,只要说是穷寇的余孽就够了。”



他愉悦地说道,“听着。聚集而来的人群中可能会混有反贼,未必要除掉他们。他们要来,就让他们进来。不过,要审查武器,不得让任何人携带武器进宫。这些人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有妨碍者,一律诛杀。在周围安排空行师和弓兵。”



鸿基会封城,若有任何不安定的动向,无论是谁都不能放出去。一切问题都要在鸿基内解决。阿选如此宣布道。



泰麒只能听之任之。他曾提出异议,指出这可能会牵连周围无辜的百姓。但他很清楚,阿选是不会听他的。



若有试图救出骁宗的人,也只会被引诱到鸿基,然后被就地诛杀。泰麒无法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已经没有人能拯救骁宗了。



泰麒不得不承认,目前对于救出骁宗,他已经一筹莫展。李斋等人也下落不明。泰麒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从归来的士兵带回来的传言来看,李斋他们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他很想相信他们还活着,却没有坚信到底的理由。



——即使他们活了下来又如何。



就算李斋侥幸活了下来,她能突破重重防卫进入鸿基吗?就算能,他们也不可能救出骁宗。



李斋等人的势力已被歼灭,所剩无几的兵力甚至不值得阿选军去追杀。



据一名士兵所说,那里尸横遍野。那些人手上既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盔甲,只凭一根寒碜的长枪就和阿选军交战,轻易地丧命。若他们逃跑的话,至少还能活命,但他们却徒劳地前赴后继。当然也有逃出来的,却马上被追杀了。还未离开便丧生战场。又能如何——他们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守在后头来确保退路。



已经谁也救不了骁宗了。



唯一可能做到的只有自己,可就算他能让骁宗逃走,也无法让他平安逃到远方,而且也救不了戴国。



泰麒回到黄袍馆,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



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了。



“润达,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听到泰麒叫他,润达一本正经地回了声“是”,然后赶到泰麒跟前。泰麒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了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送这封信。路途遥远,可能还会有危险,但我只能托付于你了。你能跑一趟吗?”



润达双手恭敬地接过信,回道,“下官领命。”



“多谢。请你前往江州,江州恬县有个叫东架的村子,那里有位名为同仁的里宰。请务必将这封信交给同仁。”



“恬县的村子是吗?”



泰麒颔首。



“那里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势力了。虽然人数不多,但同仁还是把有识之士团结到了一起。因此,麻烦你了。”



润达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道,“是!”



“我会告诉岩赵,让他准备好骑兽。”



“下官不会驾御骑兽。”



“这头骑兽十分聪明伶俐,不会有事的。”



泰麒微笑着把岩赵叫了过来。



“请你把阿虎牵过来给润达。”



“阿虎,那只驺虞吗?”



泰麒颔首。



“可……那是……”



“你说有事要办,应该能设法把润达带出王宫吧?可一旦出了鸿基,难保士兵们不会跟在后头。若是骑着阿虎,就可以甩掉身后的尾巴。”



“嗯,毕竟是驺虞。”



“千万不能把王师带到那个村子。出了库门(注1)就骑上它,骑着阿虎出皋门(注2),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跑。阿虎会带着你的,不必担心。”



“是……明白。”



润达紧张地点点头,慌忙去收拾行装。



岩赵目送他离去,问道,“您是有——什么计策吗?”



“没有。”泰麒笑道。



“那头骑兽是借来帮助骁宗大人的。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还回去。”



“啊……”



岩赵狐疑地点点头。



“我的处境不妙,润达一直为我效力,所以才更危险。我想是时候让他逃到更安全的地方了。信里只写了对同仁和润达的谢意以及歉意。我这个胎果也写不来太多的内容,也只能再添上一句,希望他们能把阿虎带到墨阳山的隧道那里。阿虎就可以穿过那条隧道,飞上云海。”



“无论进展是否顺利,我都会与阿选为敌。润达还是不在为好。”



注:1.库门:古时指仓库的门。



2.皋门:古时王宫的外门。



3



肯定会有扫荡战。



李斋等人别无选择,他们已有此准备。不过,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也必须避免将文州的百姓牵连进来。



尽管意志消沉,他们还是尽力保护百姓,这时从玄管那里传来了消息。静之把青鸟带到李斋那里。



胡摺的脚上绑着一根细长的黑竹筒。



静之取下竹筒,从里面取出一张细细卷起来的纸,把它递给李斋。李斋当场打开,垂目看去,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色。李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众人马上就知道这是个坏消息。与此同时静之等人也在想——对他们来说还能有更坏的消息吗?



正当大家对此已分外麻木时,李斋开口了。



“骁宗大人将被处死。”



众人仿佛打了一巴掌,一下子惊醒了——她刚刚,说了什么?



“大约一个月后在鸿基,白圭宫奉天殿前。罪状是篡位。”



“怎么回事?”



霜元怒形于色,连连追问李斋。



“说是骁宗大人篡夺了阿选的王位。好像是这么回事。”



静之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人似乎都是如此。



所有人都一脸诧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愕无比的表情。



“因为是八年前篡位的罪名,所以不是现在的事。意思是说,骁宗大人登基本就是篡位而来的。”



“简直假话连篇!”



霜元由于太愤怒,气得面无血色,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上面说,骁宗大人篡位后让百姓陷入苦难之中,要让他向天下谢罪。”



霜元已哑口无言。猛然间,他的手毫无意义地搭在剑柄上,不停地打颤。



换成静之问道,“只是谢罪吗?那就不见得是处刑了。”



李斋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但信上说,他们会暗中动员下属到刑场,煽动百姓投掷石块。”



李斋将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静之。那是一张很小的纸,写有一连串细小的文字,纸上能写下的消息极为有限。上面写的也就是李斋所概括的这些内容。



“这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八年前登基的应该是阿选。然而骁宗大人却篡夺了王位。他们要让他为自己的罪行向百姓谢罪,以此为名义把他带到奉天殿前。”



奉天殿是白圭宫对外开放的正殿。从皋门进入白圭宫,此殿堂就耸立在正前方。位于奉天殿前宽广的前庭,四周楼阁环绕,百姓可自由出入。包括即位仪式在内的许多仪式都会在此举行。



“恐怕到时百姓会蜂拥而至。他们让手下混到人群中,唆使百姓投掷石头。他们应该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煽动聚在一起的百姓。”



“怎么会有这种事!”



“百姓相信新王阿选。静之你也该明白吧。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台辅回到白圭宫,开始救济百姓后,许多百姓都以为这也是新王阿选的恩赐。”



确实如此,静之心想。就连文州也有一些百姓冲着站在骁宗一边的静之等人破口痛骂,骂他们是“叛徒”。



“如果说,阿选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王,而骁宗大人登基却欺骗了天下人呢?那么,骁宗大人登基以来,长达八年的苦难便会全都归咎于他。百姓会谩骂他。若有人扔石头,狂热之下失去理性的人也会跟着一起扔吧。”



“这是有可能……”



“骁宗大人恐怕会被绑起来,无法动弹。他将会被那些满腔愤怒的百姓一窝蜂地扔石头,最后被石头砸死。”



“什么!”静之张口结舌。霜元则厉声道。



“我决不饶恕他!”



霜元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明白说什么都是枉然。这只是一句咒骂,仅此而已。



骁宗是名正言顺的王,却被人说是篡位。自七年前,骁宗被囚于文州以来,国家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源于阿选。都是因为阿选陷害了骁宗,又置百姓于不顾。然而,如今连这也怪罪于骁宗。还有比这更羞辱人的吗?尽管静之等人决不能饶恕此事,可他们也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去讨伐阿选了。在势力瓦解、人数急剧减少的局面下,静之等人既无法救出骁宗,也无法阻拦百姓。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味地咒骂“无法饶恕”。



“不过,这也太过分了!”



静之当场跪在地上。



明明骁宗是王——是被上天认可的名正言顺的王。



“台辅他向骁宗大人立下了誓约。”



静之当时就在现场。年幼的泰麒变身为麒麟,追着骁宗而来。他跪在骁宗面前,说来迎接主上。骁宗回答的是“我准许”。



“明明骁宗大人就是王!”



“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制止此事!”静之身边传来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李斋跪在他旁边。“我们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可是……”



“没有办法,也必须做点什么。这对骁宗大人而言是最大的耻辱,不仅如此,这也是百姓最大的不幸。”



说着,李斋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们早晚会发现阿选不过是个伪王。到时候,百姓就会得知,自己亲手杀了真正的王。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李斋环视众人,大家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该怎么做?”



敦厚高声问道。



“就算我们杀入鸿基,也只会被杀光。连骁宗大人也救不了,岂止如此,是否反而还会有损骁宗大人的名声?”



敦厚说得也有道理。即便在刑场闹事,也不要指望能救出骁宗,而静之等人的举动在百姓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这样只会加深他是一个窃取王位的恶徒的印象。



“那也无妨。”霜元放话道,“我不介意和主上一起被杀,至少要将主上从桎梏中解放出来。”



“霜元大人……”



静之不由地想制止他。霜元以平静的眼神回视他。



“主上——骁宗大人是一个武人。战死沙场,对一个武人而言哪怕有遗憾,也并非不光彩之事。不能战斗,作为罪人被杀才是耻辱!”



“你是想说,自己会为了捍卫尊严而和主上生死与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