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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 2)



1



当惠栋绷着脸赶过来时,午时已过。



——来得可真晚,耶利思忖。她还以为他会肯定会一大早就赶过来呢。



迟到的原因是因为高官之间发生什么纠纷了吗?她立刻让惠栋进了正馆。惠栋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大司马有一事希望能请教台辅。”



“是何事?”泰麒的声音极度平静。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但举止间又恢复了霸气。



毕恭毕敬膝行而前的男子叩首。



“下官是夏官长大司马叔容。——事实上是昨晚,有贼进了内殿。”



“——贼?”



泰麒微微歪着头。



“下官正在追查贼人行踪。恕下官冒昧,敢情台辅允许下官与大仆见面。”



泰麒停顿了一会儿。



“不知贼人和大仆之间有何关系?”



“下关只是有些事需向大仆请教。万请见谅。”



“所以。”泰麒从容不迫地回道,“我不明白,内殿进贼一事,和我的大仆之间有何关系。内殿到底发生了何事?”



叔容犹豫了片刻才说,“……事实上,昨晚有人闯入内殿,杀伤多名护卫后消失了踪迹。”



“阿选大人贵体有无大碍?”



“主上平安无事。贼人的目的似乎不是主上。”



“是吗。”泰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他目的为何?”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叔容开口前踌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劫走关押在内殿的罪人。”



“那是什么罪人呢?”



“下官不敢擅自告知,请您恕罪。”



泰麒抿了一会儿嘴。



“那个真的是罪人吗?”



叔容震惊地抬起头。



“您此话何意?”



“我听说,至今为止有不少人因对国家不利而被捏造罪名,并被关押了起来。我的令尹也被关押至今。我多次要求释放他,至少让我见他一面,但没有任何回应。”



连旁人都看得出叔容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估计没有预料到泰麒会自己提起正赖的事。然而,假若泰麒与释放正赖一事无关的话,这里不提这事反倒显得不自然。——他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精明。耶利一边注视事态发展,一边在心里轻轻地笑了。



“捏造之事绝无可能。所有罪人都是证据确凿之下才被关押。绝不允许无确凿罪证就将人监禁。”



“是吗?在这个朝廷,好像常常有人无缘无语地消失。我身边的平仲、德裕还有浃和都失踪了。还有一位黄医,以及大仆。”



“大仆他……”



“今天一早就没见到项梁的人影。我正在找他。不过,项梁最近样子有些奇怪。平仲和德裕在失踪前也是如此。听说两人都被调往内殿,但我提出想和他们见面时却没有得到回应。既不让我去见他们,也不让他们来见我。所以我认为两人是被关押起来了。”



“这种事……”叔容刚想说话,就遭到泰麒接二连三的追问。



“像琅灿和岩赵,我说想要见一见故人或旧臣,你们也不让我见。是因为他们都成为囚犯了吗?还是说我没有见人的权利和自由?”



叔容哑口无言。



“我离开过国家很长一段时间,何况还是胎果,所以你们轻视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不接受无理的监禁。若非监禁,而是在他们身上遭遇了什么,上天是决不会宽恕的。”



“那是自然……”



叔容含糊其辞及地说道,逃也似的离开了。既然已经知道项梁不在,于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叔容会回到张运身边,向他报告项梁失踪一事吧。张运无疑会认为昨晚的入侵者就是项梁。即使他想指控是泰麒下的命令,也无法前来审问。一旦他想要刨根问底,可以预见关于平仲、德裕、正赖及岩赵不得与泰麒见面等事,他势必会遭到泰麒的严厉追究。按理说,冢宰没有拒绝台辅追究的立场。是公开承认冢宰的地位不被放在眼里,还是掩盖坏事,放弃以后的调查?张运应该会选择后者吧。在这个奸佞小人聚集的朝廷里,有多少人等着抓住张运的把柄后落井下石。



留下来的只有一脸困惑的惠栋。



“台辅,您说项梁失踪了——”



听到惠栋这么问,泰麒点点头。



“今天早上就不见他的身影。到了和耶利轮换的时候也没起床。我让她去寝室看看,却发现项梁不在。看来他昨晚没有回自己寝室。”



说着,泰麒担忧似的叹了口气。



“……项梁的样子很奇怪。惠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是的。实话说——我本以为他是不是累了……”



惠栋也在担心是否是那种病,虽然最近情况看上去比以前好些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项梁一直跟着我,会觉得累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不管是平仲还是德裕,在失踪前也都是那副模样。我很担心会再次发生同样的事。”



“是的。”惠栋颔首。



“我更担心的是,若项梁失踪是因为某人的指示,那这人会是谁?若项梁他们只是被关押在某处倒还好说,万一他们人身受到严重伤害,上天对阿选大人下达的天意也可能会被收回。若是阿选大人的命令,则应及时制止,若是他人所为,就必须找出会使国家灭亡的犯人,将其除掉。”



“下官去和张运大人商量此事。”



“拜托你了。”在泰麒点头时,耶利突然变了脸色。看到她那张一瞬间变得紧张的脸,惠栋惊讶地说“这还真是稀奇”,随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向后院,同时为之愕然。透过面向后院的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泰麒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阿选正站在那里。



2



“原来如此,是通到这里吗?”



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走进正厅。最先行动的是泰麒。



泰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请阿选入座。待阿选在塌上落座后,他神色恭顺地在他身前跪下。



“不知驾临,臣十分惶恐。”



“你能溜进六寝,我自然也能溜进你这里。”



阿选意味深长地一笑。



“先不论能或不能,主上在未得允许前就前来拜访仁重殿是有悖礼仪的。臣以为这是不成体统的行为。”



阿选忍不住嗤嗤地笑出了声。



“——昨晚,我的地盘里进了贼。”



“有所耳闻。”



“贼人好像是想救令尹。”



阿选直接挑明了。



“那人强行打倒护卫,似乎想要释放令尹,可惜功亏一篑。我们追寻贼人的行踪来到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请勿戏言。”



泰麒言语间十分冷淡。他似乎确信他们不可能追踪到足迹。



阿选噗嗤一笑。



“原来如此——没那么容易上钩啊。”



“话说回来,主上刚刚提到了令尹。是有人想要救正赖吗?”



“好像是这样。”



“失败了吗?”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没有。”



泰麒讶异地看着阿选。



“他看来是没能救出正赖本人。——不过问题是,为什么没能救出正赖。”



“您是说……”



“贼人和正赖接触了,还把在周围把守的护卫都打倒了。虽然正赖说是自己干的,但那不可能。肯定是贼人打倒护卫后再和他接触的。不过,正赖人被留了下来。我不认为他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因为地面上的护卫并没有注意到入侵者。”



泰麒默默注视着阿选。



“既然贼人都能逃出去,那应该有可能捎上正赖一起逃。可是,贼人没有这么做。为何?”



“臣不清楚详情,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真是谨慎。”阿选笑道,“是因为贼人判断带着正赖逃不掉?还是因为达到目的所以觉得没必要带着一起逃了?你觉得是哪种情况?”



“达到目的?”



“就是国帑。令尹是个盗贼,他盗走了国家的财宝。他盗走后具体如何处理——我一直怀疑已经落入骁宗部下手中,但事到如今还有贼人闯入和他接触,可见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正赖有余力将国帑送到骁宗部下手里。也就是说,正赖把国帑藏了起来,但没能交到骁宗部下手里。那个部下和正赖接触,然后终于得知国帑所在之处。他的目的不在于正赖,而是国帑。所以才会留下累赘的正赖,而且正赖自己也选择留下来。正赖应该是觉得只要把国帑交给部下就足够了。——如何?”



泰麒蹙眉。阿选的推测微妙地偏离了真相。该如何评价这种偏差,目前他无法判断。



“对了,好像没看到你护卫的人影啊?”



“您是说项梁吗?确实没看到他人,臣也正在找他呢。”



泰麒说着,指出了平仲、德裕以及身边侍官消失一事。



“王宫里好像流行着一种奇怪的病。臣很担心项梁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病。”



“要不然就是逃跑了。”阿选说,“项梁就是那个贼。他本就是为了探听国帑的下落而回白圭宫的。你助了他一臂之力。”



“臣——?”



泰麒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您认为臣是为了那个部下而协助了项梁?如此一来,臣现在不应该留在这里了吧?”



“大概你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您是想说,臣和那个部下有所勾结?”



“不是吗?”



泰麒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讽刺。



“假若臣与骁宗大人的部下私下串通,为此而回宫的话,是不会留下来的,也不可能对正赖见死不救。臣会和项梁一起带着正赖离开王宫,如此不更为痛快?”



“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泰麒叹了口气。



“臣并非因为那种原因才回来的,也不认为项梁是贼。即使万一项梁真是贼,臣也不可能帮他。毕竟国帑原本就是戴国百姓的财宝。”



泰麒这么说着,从正面看向阿选。



“请您让臣见一见正赖。臣会说服他说出国帑的下落。戴国的天气愈趋寒冷,百姓需要国家给予支援,为此国帑必不可缺。正赖为了骁宗大人而隐藏国帑并不可取。”



“无谓之谈。”



“为何?”



“你以为他会被你说服吗?”



“正赖是明事理之人。只要加以劝说,他会明白为了百姓,国帑是必不可缺的。若他对于要将国帑交给阿选大人而想不开,那大概是因为他认为国帑不会被用之于民吧?如果由臣来拜托他,将这事交由臣来做,他可能就能想通,若臣再请求正赖到臣身边来,由他亲自来为民使用,那么他就极有可能透露出国帑的下落吧。”



阿选讥讽一笑。



“在我统治的朝廷下?”



“这事说起来复杂,因为阿选大人是王,所以臣侍奉阿选大人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既然是令尹,那也相当于是在侍奉阿选大人。若他实在不愿意,那臣也不得不换人,但国帑一事臣会尽力说服他的。”



阿选在沉默中眯起眼睛。他盯着泰麒看了好一会儿。



“——你说,我是王?”



“臣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您是王。您不是接受了吗?”



阿选没有回答。他凝视着泰麒的脸,仿佛想从中探寻他的真意。



不久后,他说,“你还有没立下誓约。”



泰麒冷冷地回答。



“还未进行禅让。”



“也就是说?”阿选露出嘲笑般的笑容。“连契约也没有,就要我相信你的话把骁宗带过来?若是骁宗拒绝禅让又该如何?”



“结果如何将取决于上天的旨意。此事与臣无关。”



阿选突然站了起来,同时抓住泰麒的手臂把他扯到跟前。



“你想让我顺你意来行事?”



阿选咬牙切齿地说着,抓着泰麒的头猛力撞向地面。



“——给我立誓约。然后再说别的!”



一瞬间,泰麒抬起头来看着阿选。阿选的神情冷若冰霜,仿佛在说——反正你也做不到。



阿选完全不信任泰麒,因此完全不肯出手。若阿选不出手,就无法让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即使阿选不亲自出手救百姓,但若不设法让他出面牵制张运等人,那么泰麒也难以凭一己之力救济百姓。



“求您停手!”



润达悲怆地叫了一声。



“即使您有天启,但在目前二王并立的情况下是无法立誓约的。”



阿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冷眼看着润达。惠栋为了保护润达而向前一步。



“试探天意之举不妥,是对上天的不敬。”



在惠栋说这话时,泰麒沉声静气地说,“惠栋,可以了。”



惠栋惊愕地回头看向泰麒。泰麒已是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



“确实不立誓约就想叫人相信,阿选大人是无法接受的吧。您踌躇于即位之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说完,也不等阿选回答,就地跪下。



——必须要说动阿选。



泰麒思忖。他曾经试过一次,麒麟对王以外的人是无法行伏礼的。只能说,并非由于心情上不愿意,而是在物理意义上做不到。这是否也能像杀伤人的问题一样,凭意志来超越极限呢?



泰麒面向阿选,两手伏地。



“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额头触及冰冷的黑暗后停住了。



“……就此立约!”



“——我准许。”



他曾以为是不可能的。双手伏地,就只有这么一段距离。



——仅仅如此。



浮现在眼前的是无机的灰色地面。从屋顶到铺满杀气腾腾的颜色的混凝土地面之间的距离,与之相比,他面对的充其量不过是这点距离。在牺牲者的脚边,巨大的深渊向死亡张开了口。把在显而易见的死亡前吓得瑟瑟发抖的他们从屋顶上推下去的人,说到底就是泰麒自己。而他连这一点距离都无法克服——说出这种话来能被原谅吗?



既然能凭意志杀人,自然也能跨越这点距离。



泰麒低下了头。他压制抵抗的力量,将头颅陷入黑暗之中。一阵疼痛袭来,他好像从额头上被拧进木桩似的,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就仿佛会因为搏动而从内部裂开。——然而,他们的身体也遭到同样的破坏。



全身被摔坏的疼痛不是此时所能比的。虽然泰麒现在就是个装满痛苦的容器,但还是无法与那时被踩在同班同学脚下蹂躏时的痛苦相匹敌。被使令一口撕裂的人们,倒塌的山门,朝着院子崩塌的校舍,以及毫不讲理的死亡和恐惧,散播了这一切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痛苦。



他终于抵达黑暗的尽头。在持续跳动的疼痛及耳鸣中,他好像听到阿选在低声说着什么。有人将手放在无法动弹的泰麒身上,将他扶了起来。他抬头一看,润达的脸血红而扭曲着。



——台辅。



声音从远处传来,视野中是一片赤红的浑浊。



“台辅,您眼睛怎么了?”



——眼睛?



他眨了眨眼,视野也只是稍微清晰了些。与此同时,有什么温湿的东西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往下流。润达替他擦拭后,手指上浸染了鲜血。



“您没事吧?”



泰麒颔首。在他面前的阿选背过了身。



“我身体无碍。反正这具身体是天帝所造,不会感到痛。这想必是某种祥瑞吧。”



3



当駹淑见到从馆邸内走出的人时,大吃了一惊。



当天,駹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门厅值勤负责警卫。但是,駹淑并没有看到那个人进去,也没有人通知他有客来访。因此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出现在里面。虽然駹淑觉得很丢脸,可只要看到随同出来的惠栋目送那人离去的样子,就不会觉得他是个可疑人物。不如说他应该是个身份极高的人。 駹淑吃惊地叫了一声后,午月也发出惊讶的叫声。午月看上去不仅仅是感到惊讶,駹淑发现他在浑身颤抖。



——午月知道这人是谁吗?



正当駹淑感到疑惑时,午月仿佛受到重击似的伏地跪拜。“主上!”駹淑听到他的低语后惊愕不已,慌忙效仿午月,就地跪倒叩拜,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人就是阿选。这就是他在内殿时也一次都没见过的这个国家的王——。



他紧张得浑身发抖。同时,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选是何时、从何处进入黄袍馆的。阿选的出现简直就像是一个奇迹。在颤抖着的駹淑面前,惠栋目送着王离开馆邸。午月急忙叫了一声“来人护卫”,赶来的伏胜当场将包括午月在内的小臣组成护卫队,护送阿选离去。



虽然这场偶遇只是阿选从跪伏的駹淑身前走过,既没有和他对话也没有对上视线,但駹淑依然感激不已。他终于能一睹王的风范,此外,一想到阿选是来见泰麒的就喜出望外。虽然不少人说阿选对泰麒置之不理,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是有要事,还是来探望呢?駹淑一想到阿选特地从六寝前来见宰辅,就感到安心而雀跃。



“太好了。”他脱口而出,但伏胜却露出复杂的表情。



午月不知所措地走在许久未见的主公身边。以往阿选会轻松愉快地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可以主动和主公搭话,但长久的分隔使得两人之间被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并且阿选现在神色十分不悦。至少就午月所知,他不是那种喜形于色、溢于言表之人,但他可以看出阿选现在正心神不定、苦思焦虑。



——您是怎么了?



虽然午月满脑子都是想问的问题,但还是没能问出口。他望着那张低着头的侧脸,忽然阿选抬起了头,仿佛意识到他的目光一般,看向了午月。



“是午月吗?”阿选好像刚刚注意到午月也在这里。“你在台辅身边做事?我之前都不知道。”



这是他曾万分熟悉的主公。在高兴的同时,他心中也十分苦闷。



——不久之前我还在您身边做事。



虽然他不能接近阿选,但还是作为小臣侍奉在旁——午月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行了一礼。阿选微微颔首,叫了声“午月”。只要是阿选的部下都知道,这就是在暗示他过去。午月就如过去一样,大步走近阿选的身边。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是的。”午月短短回了句。他犹豫着是否还能像以往一样轻松应答。



阿选看着午月。“怎么了?”他添了一句,仿佛是在等他接下来的回话。



“主上您看起来贵体安康,臣不胜欣喜。”



“主上——”



阿选喃喃道,“你觉得我是王吗?”



“当然!”午月立刻回答道,语气出乎自己意外的强烈。



“对卑职而言,阿选大人才是王。这一点从未改变。”



午月一直坚信,阿选比骄王及骁宗都更为优秀。



“是吗。”阿选简短回道,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午月曾见过这种表情。当同僚駹淑一心一意为阿选即将登基而欢欣雀跃时,伏胜就露出了这种表情。而且,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吧。



——午月心中思忖,说不定阿选一直怀有罪恶感。他可能为袭击骁宗一事怀有负罪感,且心存悔意而自责吧。是否因此才会把自己关在王宫内不与外界接触?



“臣恭贺主上即将即位。”



“是吗。”阿选再次如此回答道,表情依然十分复杂。



在黄袍馆小臣的护送下,阿选回到内殿。内殿中只有眼神空洞的傀儡们在等着他。当他们面无表情地前来接驾时,阿选回过头,只见午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阿选大人才是王。



午月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的部下一直以来都抱有复杂的想法吧,如此一想,就觉得他们实在可怜。



他一边回想因他而苦恼重重的部下,一边回到六寝。有人正满脸不高兴地等着他,那人一看见他,脸上就露出讽刺的笑容。



“——暴跳如雷了吧。”



阿选停下脚步。



“你在说什么?”



琅灿面带鄙夷地笑了。



“听说——你强逼台辅立誓约了?”



“连契约也不立,就妄图叫人相信他的话才更不合情理。”



“言之有理。”



琅灿旁若无人地往塌上一坐。琅灿一直以来都出言不逊,从不掩饰对阿选的蔑视。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她比张运以及傀儡都要好吧。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不过,天意还在骁宗大人身上。正常情况下麒麟应该是无法对你立下誓约的。”



“但是,泰麒已经立誓约了。”



“那只麒麟是怪物。”



“他非同寻常。”琅灿说道。



“话虽如此,你的要求本就是故意刁难。你明明知道却还是在暴怒下这么做了。”



“你想说什么。”



“正赖啊。”琅灿讥讽一笑,“正赖对你宁死不屈。而项梁成功潜入到正赖身边,与囚犯接触。”



琅灿咯咯地笑了。



“你虽然盗取了王位,但正赖可不接受你。他不承认你是王,因此偷走国帑并隐藏了起来。尽管你是一国之主,但既得不到国帑,也无法说服正赖透露它的下落。你只能把他抓起来拷问。可正赖却没有屈服,至今没有屈从于你。不过,如今拷问已沦落为不折不扣的虐待了。正赖就是你的耻辱。”



阿选忽然狠狠瞪了琅灿一眼。



“你这目光凶得能杀人。是我戳到你的痛处了吗?”



琅灿放声大笑。



“你那耻辱又偏偏被骁宗的部下看到,又被台辅知道。所以你才会暴跳如雷吧。——否则就是嫉妒了。自己身边只有傀儡和张运之流的奸佞小人,没有人会为了你赴汤蹈火。你嫉妒骁宗大人,把气撒到台辅身上。”



阿选轻轻咬紧牙根,把脸转开。



“——他立下了誓约。你觉得这又该如何解释?”



“台辅是用怪物般的意志力化不可能为可能吧。但这本就不是仅凭意志就能克服的事情。既然做到了,大概是上天允许的吧。”



琅灿颇感无趣地耸了耸肩。



“你好像十分不满。”



“当然不满。——你就是个盗贼,这个国家的王师骁宗大人。上天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可是……”



“真是可恨。”琅灿忿忿不平道。阿选为之惊愕。



琅灿是骁宗麾下之人。她瞧不起阿选,也不认可他为人。——尽管如此,琅灿还是在阿选篡位时助其一臂之力。虽说阿选已有反意,但唆使他付诸行动的无疑是琅灿。



——真搞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但琅灿也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吧。



——你是在嫉妒吧。



曾经——在命中注定的那一日她也曾这么说过,说他是在嫉妒骁宗。虽然他否认了,但琅灿并不相信。她脸上带笑,好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事实究竟是如何,阿选自己也曾思考过。



今天,当他听说有人与正赖接触,恐怕是泰麒的大仆时,他的确是激动了。他在暴怒之下强迫泰麒立下誓约——琅灿的说法大概是正确的。不过,他不觉得自己在嫉妒,只是一味地生气。若是大仆所为,那毫无疑问是泰麒指使的。他之所以想将他击垮,是正如琅灿所言,阿选觉得正赖是自己的耻辱,而这点偏偏暴露在泰麒眼中,这或许就是阿选愤怒的由来。



然而,他没有嫉妒。他有像大仆这样能干的部下,像泰麒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说——刚才见到的午月,应该可以像那个大仆一样干得出色吧。因此他应该是没有必要羡慕骁宗的。



阿选边想边从露台上望向海面。云海灰蒙蒙的一片,昭示着天下正被云层所覆盖。



曾经——无论阿选如何挣扎都无法替代骁宗。在那个琅灿断言的命运之日,阿选所感受到的绝对不是嫉妒。



——硬要说的话,是黑暗。



一直被称为仿效者的绝望,以及始终无法克服的虚无感,让他窒息难耐,却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



因此阿选造反了。



把骁宗和泰麒分隔开,让泰麒的使令前往骁宗那里。面对手无寸铁的泰麒,斩下并封印他的角,把他幽禁起来。然后也把骁宗囚禁住。如此一来王座就应该会落到阿选手里。



琅灿热心地为他出谋划策,并为阿选驱使了大量妖魔。阿选并不知道为何琅灿可以自如地操纵原本只有麒麟才能驱使的妖魔,而琅灿也断然不会告诉他。琅灿使用咒符和咒器使之成为可能。阿选被传授了这些招数,向琅灿借了大量的妖魔。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泰麒引发了鸣蚀逃往蓬莱。不过,琅灿断言,就结果而言泰麒等同于遭到幽禁。既然被斩断了角,泰麒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阿选坐上了王位。然而,阿选的登基显然十分可疑。臣下及百姓只有在最初将其尊为伪王,但所有人都开始逐渐表示怀疑。阿选当然知晓这一切。但在当初的计划中,阿选背后应该有被封印角的泰麒。而如今泰麒不在,阿选就失去了天威这一后盾。因此他不得不封杀众人的疑虑。在肃清骁宗麾下,瓦解敌对势力,并试图建立起自己的体制后,阿选身为篡位者一事已昭然若揭。同时,在此过程中还有一件事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即使骁宗从眼前消失,阿选也不过是骁宗的仿效者。



不管阿选做了什么,众人总说若是骁宗必定会比他做得更快更好。无论他犯下多微不足道的错误,他人也会说若是骁宗便不会犯错。不知何时起,阿选鬼迷心窍似的想抹除骁宗的痕迹。只要这里有骁宗的痕迹,他就会被拿来比较。骁宗的部下、骁宗的支持者,所有人都肯定会拿骁宗与他相比。因为恐惧这一点——在过于恐惧之下,阿选做过了度。再加上他驱使的妖魔唤来同族,因而妖魔横行,国家倾覆。臣下及百姓都十分怀念骁宗,将一个仅存在回忆中的短命之王与阿选相比较,未免过于荒谬。



阿选亲手给自己套上枷锁。——以前,骁宗下野时也是如此。即使不在眼前,骁宗的名字也依然被频繁提及。在短暂的在位后被赶下王座的骁宗已立于不败之地。众人依然抱有对“新王登基”的期待之情,不但没有对他失望,反而在日益美化下,使得他在众人心中永远停留在那个地位上。他本应心知肚明——可没有预见到这点是自己的错。



为了窃取王位,阿选成为骁宗的影子。他变成了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光辉之王的污秽阴影。无论他做什么,如何挣扎,自己都无法超越骁宗。这种绝望能被称之为嫉妒吗?



“骁宗要在这里,估计会笑吧。”



阿选自言自语道。



“笑?为何?”



“明明只是个不足为患的人,结果却专断独行,对他怀有敌意,与其竞争而自取灭亡。——那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说实话,实在是滑稽可笑。”



琅灿纳闷地说,“不足为患?骁宗大人认为你?这是谁说的?”



阿选惊讶地回头望向琅灿。



“骁宗大人当然有把你放在眼里。他在和你比功劳,不想落在你后头,他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应该不是。骁宗曾弃功下野。”



“是因为他在和你竞争吧?”



琅灿愕然地说,“骁宗大人是不会将目的和手段混为一谈的。”



用不着阿选问是什么意思,琅灿就道,“你和骁宗大人到底有何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谁更受骄王宠幸的问题。你啊,不想落后于骁宗大人,当然会和他争宠吧?所以有时候即使是不合理的命令,你也会遵从。结果,自然就会被骄王所重用。不过,骁宗大人并非如此。”



“难道是比起和我争功,他坚守道义吗?”



“错了。”琅灿竖起手指,“骁宗大人和你竞争的,说到底不过是谁是更好的人。骄王的宠幸、地位及名声不是为了将其具象化才需要的吗?若受到王的重用,换言之,就是更好的人了。你已经忘了那段时间在竞争什么了吧。无论如何只想要讨骄王的欢心,想被更加重用,并获得更高的地位。——不过,骁宗大人没有忘记他是在和你竞争什么。”



阿选一脸茫然地看着琅灿。



“所以你只能以一个盗贼告终,被那些无形之物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4



文州的雪下个不停。



琳宇也不例外。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虽然在雪后的晴天积雪会融化,但绝不会彻底化为水。如此日积月累,积雪越积越厚。寒风吹过时将表面冻结了起来。他们刚启程时还是秋天,不知不觉间冬天已来临,大雪纷飞,然后一年就过去了。



——文州真的很冷。



李斋眺望银装素裹的连绵群山。山上可见常青树的一抹绿,大雪还不足以将其完全覆盖。过去在李斋呆过的承州,有时下起的大雪眼看着就能埋到腰部,但那种日子在文州是见不到的。在文州只会深入骨髓的冷。



详悉等人离去不过六天,他就再次来访李斋的住处。



“前几日之事望能海涵。葆叶大人想见各位一面,若您这边方便,希望各位能再次莅临牙门观。”



“我们会前去拜访。”



李斋、静之及去思三人将一起前往牙门观。酆都和建中则留守琳宇,准备迁移到据点。葆叶为李斋等人准备了两头骑兽。



“真的没问题吗?”



去思忐忑地问道,他从未骑过骑兽。



“不要紧的。”



详悉说完后,将外形似马的青色骑兽的缰绳递给了他。



“正如所见,这和骑马没什么区别。倒不如说,骑在骑兽上会比骑马轻松多了。”



去思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只骑兽是详悉从葆叶那里借来的,用于往返白琅。



“它记得去牙门观的路,就算你在上面睡着了,它也会把你载过去的。”



“好……”



李斋微笑地看着惴惴不安的去思,对酆都和建中说,“迁移之事就交给你们,我已经和朽栈说过了。”



在两人表示知晓后,李斋等人离开了琳宇。若骑着骑兽加急赶路,三天就可以到牙门观。他们按照预定计划在中午潜入了牙门观的大门。



李斋等人再次在牙门观的主楼见到了葆叶。



“……听说你们在找篁荫。”



葆叶身处富丽堂皇的正堂,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见李斋露出纳闷的表情,她又说,“我是说在函养山丢失的,对国家至关重要之物。”



——即是骁宗。



“是的,我们正在寻找。”



“在鸿基,似乎有人将浊玉称之为篁荫。”



李斋颔首。不过,传来的消息说事有蹊跷。



“石林观的沐雨道长是如此说的。”



“若是沐雨所言,恐怕此事属实。毕竟沐雨对鸿基的事了如指掌。”



葆叶说完,微微蹙眉。



“倘若,那位大人确实已驾崩……”



“并无此事。”



葆叶松了一口气。



“——然后呢?你们是说荒民知其去向?”



“还未确定。那位大人在函养山遭逢横祸,可以确定的是在此之后他应该转移至某处。不过,我们不认为他能凭一己之力离开那处。而当时,函养山上好像有捡石块的荒民及浮民出入。”



“你的意思是说,他可能被荒民或浮民救助了。……可是,对此传言我们并无耳闻。我有所耳闻的,是据说有人在矿道深处发现了贵重的玉石——是真正的玉石——并运送了出来。”



“发现了篁荫是吗。”



葆叶颔首,“不过,我觉得大概不是篁荫。我曾摆弄过这块似玉的石头,虽是透明的琅玕,却不如传闻中篁荫那般晶莹剔透,色泽比起阳绿翡翠也更白一些。”



遮着脸的男人们分了几次将被切割开的琅玕带了过来。



“这琅玕原本体积较大,大概比传说中的篁荫更大。在函养山上,偶尔是会找到那种质地精美的石头。在塌方的掩埋下,通往玉泉的路被堵住,在这种玉泉里有时可找到非人为培养的玉石。但最近这种情况也少见了,他们带来的玉石几乎看不到成色好的。”



“你对荒民之间流传的传闻了解有多深?”



“相当深。”葆叶笑道,“进入我这里的荒民和浮民有很多,而且首先,这儿本身就有许多荒民。”



“你在雇佣他们吗?”



李斋问道,而葆叶宛然一笑。



“——我不是说过要行善吗?”



“可是,你雇佣他们做什么?”



听李斋这么一问,葆叶沉默不语。



“莫非是让他们冶炼金属?”李斋说着,忽然恍然,“……或是在制作武器?”



在李斋再三的追问下,葆叶终于点了头。



“我们迟早——也是需要武器的。”



“葆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