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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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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国新王即位是在和元三十三年闰六月。先王骄王驾崩后,戴国经历了十一年的王位空置期。而后,原禁军将军乍骁宗即位。选王的便是泰麒——戴国的黑麒。然而好不容易降临的戴国的新时代,却在仅仅半年后落下帷幕。事发于戴国北方的文州。



文州本是气候极端之地。北方地区普遍冬季寒冷,而其中又以文州尤为严峻。春季来得迟,夏季又干燥,不适合农作物生长,也不产森林木材。当地唯一支撑民众生存的,便是矿山。文州是有名的玉石产地。不仅是在戴国,这在整个世界上来说都是屈指可数。此外,还有规模小但质地优良的铁矿,同时还有金泉、银泉、玉泉。不同于单纯的矿山,矿泉中会涌出富含矿物质的泉水,以泉水来养矿石。因此这天然涌出的泉水,便滋养着金银玉等矿物。在挖掘矿石后,便投入山泉中滋养。成为中核的矿物质在水中沉淀,便成为纯度极高的矿物质。当然,这一过程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其中以瑶山之南的函养山最为有名,那里有着戴国历史最为悠久的玉泉。



矿山基本都是归国家所有,由当地府第统一管理,而真正营运矿山的则是民间的商人。探矿、掘坑、挖矿、运输等作业均有专门商号进行。探查矿床的商号只需要勘探到矿床或是矿泉,便可买卖,因此专挑容易的地方下手试掘。可是接下来负责挖掘坑道的商号就不容易了。由于试掘的坑道过于敷衍,结果造成自身工作量增加,作业的风险也增加了。而他们的工作又给下一步负责掘矿的商号制造了难度。矿道整备工作进展不顺利,那么必然耽误掘矿的工期,这样一来掘矿的报酬就会减少。而矿工也一刻不停地埋怨运输矿石的商号。矿工如不工作,那么就没有矿石,运输矿石的工人就得一直待命拿不到工钱。因此运输商号拼命催促掘矿商号,而即使掘矿工人一直在工作,如果买家不见着矿石,就认为矿工在偷懒,把责任摊到矿工头上,因此矿工也拼命催促运矿工人。就这样,各商号无时无刻不是在相互埋怨和怪罪,最终只能用强有力的方式——暴力来解决。而由此发展壮大起来的,便是当地的地头蛇——土匪。



土匪按照各方的需求从中进行斡旋,口头调解不行那就只能使用拳头解决。他们以他们的方式使矿山的各项工作有序进行并维持这种秩序,而结果就是,土匪成了矿山的主人。如此一来,文州一带如果没有土匪势力,反而无法正常运转下去了。土匪则日益张狂。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地府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又或许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加强了管制,土匪则反抗府第的管制。双方围绕矿山的利益,不断爆发矛盾和冲突。



六年前也是如此。弘始二年——骁宗即位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刚刚开始不久,文州南部一个名叫古伯的镇子被土匪占据,朝廷派出了王师对土匪进行镇压。可刚派出,又传来其他地方被土匪占据的消息。这样的事态慢慢扩大,最后发展成席卷文州全境的叛乱。叛乱像野火一样蔓延,王也御驾亲征,最终被叛乱所吞噬。



弘始二年三月,骁宗在文州消失不见了。同时,宰辅泰麒也在宫城内消失了。——这便是六年前在戴国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经过。



当时项梁正在文州,他当时是禁军中军师帅,率领麾下一师二千五百名士兵前往当地镇压暴动。他的任务是与文州当地军队一道讨伐引起暴动的土匪,并解放被土匪占据的县城,同时拯救当地百姓。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出征时,占据自己前往讨伐的县城的土匪仅仅五百人左右,即便占有地利优势,面对一万二千五百人的禁军那简直是不堪一击。此外文州州师也出动了。如此想来,劳师动众出动禁军镇压叛乱,简直就像用大炮打蚊子一般。因此大家都认为骁宗如此判断,应是为了向民众展示国家治理的决心。



文州长期以来饱受土匪的困扰。之前的文州侯也如土匪般毒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方围绕利益冲突已久。州与土匪,无论是谁掌握利权,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他们吸取民脂民膏,目无王法横征暴敛,以及相互间的摩擦对抗,都引起了不少骚乱,文州百姓早就不堪其苦。而骁宗即位后,州侯的专横和土匪的残暴都得到了有效的治理。这是因为新王不允许这类事情的发生。——以禁军一军的威严,向民众展示自己决心。因此禁军中军被派往镇压叛乱。然而,项梁等人竟然并未获胜。土匪的暴动就像是点燃烽火狼烟一般接连爆发,并形成连锁,规模进一步扩大。



刚刚把这里镇压下来,另一处又爆发叛乱,当赶去讨伐时,立刻又在其他地方暴动起来。暴徒相互勾结把事态不断扩大。大家推断这已经不只是简单的暴动了,而是经过精心策划和预谋的谋反。因此,从王都又派来一支军队,不光如此,骁宗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



按理说,王一般不会亲自奔赴前线参加战斗。而这次骁宗出征,是因为事态逐步扩大,与骁宗渊源深厚的撤围也被卷入了进来。骁宗是为了保护撤围的百姓不受土匪,以及不受战乱所害而亲自出征的。而后,却忽然不见了。



王师一时间慌了手脚。由于不得不分出人手去寻找骁宗,因此与土匪的作战渐渐陷入胶着。此后又从鸿基再次投入一军,这才好不容易将战局稳定下来,然而,作为战场的文州却已是一片狼藉。就在这时,军阵中飞来一只鸟,带来被派往承州镇压叛乱的瑞州师女将军李斋的口信——阿选谋反。



一开始项梁大惊失色,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事态就比较明了了。这次暴动就像是相互呼应一般,而实际上,确实是各地暴徒相互呼应的。其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将王师引来文州,并将撤围卷入战火引骁宗出来。



项梁的主帅——中军将军英章大怒道完全被算计了。这样一来,暗中指挥着文州的暴动的,应该就是阿选了。他把骁宗麾下的王师全驱离开,乘机夺权上位。这时如要讨伐阿选,最为重要的是留在鸿基的王师只剩下严赵军一支。即使让项梁攻回鸿基,可要怎样才能打下固若金汤的王都?更棘手的是,就在阿选谋反的口信带到的同时,从鸿基也传来李斋谋反的军报,说是李斋杀死了骁宗意图篡位。现在形势已经比较明确了,如果屈从与阿选,则需要参与讨伐李斋,反之则成为“反贼”。是服从阿选,还是与李斋一样成为反贼,必须尽快作出决定。因此英章召集阵营中的主要将领,并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主张。



“我打算跑。”



“英章大人!”



“我会找个地方潜伏起来。各位请自行决定。”



看着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的项梁等人,英章自嘲似的咧着嘴继续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不会向阿选屈服的,这样我就成了反贼,不跑怎么办?”



“大人不打算反抗吗?”



讨伐逆臣阿选——不只是英章军帐下,同在文州的霜元军、卧信军也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决断。



“不打。——白雉还没落下来呢。”



李斋传来的军报是这么说的。白雉是国家唯一的灵鸟,在王登基时会鸣叫“即位”,王驾崩时鸣叫“驾崩”,然后从枝头掉落下来。虽有传言白雉已经因骁宗驾崩而掉落了,但也有人说这不过是阿选的谎言,白雉并未掉落。



“主上并未驾崩。如此将来必定再战。非抵抗阿选之战,而是阿选与主上之战。”



英章冷笑着继续说到。



“倘若到时不能披挂,那么也没有追随骁宗主上的价值。所以我才打算现在出逃,潜伏起来,以便将来骁宗主上再起时能赶来献上一臂之力。——但是,诸位可以自便。”



说着,英章扫了一眼帐下诸将。



“我没有能力养活各位一大群将士,所以,不管是逃出王师潜伏起来也好,屈服于阿选也罢,我都不会干涉。”



说完,英章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副地图。那是撤围、琳宇周边的地图,上边表示着敌我双方的营地,以及战场的地形地貌等详细信息。



“若是诸位念在旧情,打算将来为主上一战,请在此署名,并发誓将为骁宗主上返回。这并不是简单的承诺,而是像麒麟对王宣誓忠诚一样,是绝对不能违背的誓言。”



诸将群情激奋,纷纷响应。而他们的王,就在这张地图上的某处消失了。



“那么请各位发誓忍辱潜伏,待主上再起之时奔赴前线。无此打算之人也请自便。——只是,屈从阿选之人要做好准备,尔等的性命将到决战为止。主上与阿选决战之日,便是我取尔等首级之时。”



英章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选择出逃之人也须谨记,人多时务必俯首低头,切不可他视。若是与我视线相对,我断不会放过。虽说在此一同盟誓,可到时畏缩不敢动手者,也无需考虑藏身潜伏,立即自裁即可。到时即使惜命,也命不久矣。”



地图上最终有多少人署名,项梁并不知道。只是正反两面,已经写得密密麻麻,不留一丝余白。之后,英章携着地图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倒是没有听到过任何风声说他被阿选抓住并处死。那么,极有可能至今仍在某处隐忍潜伏着。



项梁也将徽章、武器与甲胄丢弃逃离了文州,之后一直蛰伏以待天时。



“在下一直担心李斋大人的安危,曾派人到各地查探消息。”



项梁一直注视着这位独臂的女将军。——至少,在项梁逃离文州时,将军尚有两只手臂。



李斋点了点头。



“我还好,不管怎么说还是活下来了。——虽有很多人因此而牺牲。”



这是在废墟的一角,曾经的普贤寺,他们站在焚烧过后的瓦砾上。在曾经的寺院所在之处,仅仅剩下石头堆积成的基石。稍远些的庭院里——已是秋草繁茂无从辨识——横七竖八地躺着负伤的村民。原来袭击李斋与泰麒等人的,正式道观寺院的残党以及庇护他们的附近村民。他们见二人牵着骑兽,行动打扮也极似搜捕残党的官兵。



大家把被打倒在山坡上的村民扶到一旁休息,并派人下山到村子里召集人手帮忙搬回村里。还好并未有人死亡,也没有重伤。项梁为了隐藏身份,所以并没有随身携带刀剑。虽说带着暗器,但主要是为了防身。同时也并非是用于暗杀,一出手必伤性命之物。李斋虽带着剑,但因失去惯用的右手,同时顾及到泰麒也在身边,因此尽可能避免杀伤,这才没有下重手。



“李斋大人的旧部现在何处呢?”



李斋回答说不知道。



就在李斋向各处传达阿选谋反的信息后不久,即被阿选的人抓住了。阿选以弑杀骁宗之名,在其前往承州镇压叛乱时扣下了。接着李斋当即被押往王宫,负责押解的官兵告诉她部队也将随后返回鸿基。



“后来听说结果是另外派遣了一名将军前往承州统领旧部。”



然而李斋在押解途中逃脱了。同时,李斋军也就成了叛军。在经过严厉的调查和审查后被派往承州镇压叛乱,这似乎是对主将犯下大逆之罪的部队进行的惩罚。也就是说,若是反对主将则可将功折过,否则将按律处死。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往目的地,叛乱就已经被镇压了。失去目标后的部队只能原地待命。传来的下一个命令即是搜寻李斋并就地正法。可是对于李斋旧部来说,明知主将并未犯错,因此并未执行这项命令。



“听说之后在承州解散了。……然后很多人都被捕,最终被处死了。”



有多少人被捕,被处死都有谁,这些信息李斋都无从得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甚至没有受到正式的审判,而是就地处死的。既没有记录也没有墓碑。逃亡出来潜身各处的李斋,自然也是无法去调查。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拒绝执行命令并解散之地就是承州。而李斋曾经正是承州州师师帅。旧部中承州出身的人不少,他们对承州较为熟悉,也有亲戚朋友等人。所以李斋寻思藏匿起来的人应该也不少,她至今仍抱有这一线希望。



那以后,李斋一直在逃亡。她期望能够召集自己的旧部,或是骁宗的旧部来讨伐阿选,可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当时,想要征讨阿选的人不止李斋一人,各地都有起义的民众。然而只要阿选注意到有这样的动向,就立即进行镇压,并进行苛烈的报复。阿选报复的方式也异常毒辣。只要某处有反动的苗头,也不花时间搜寻反民,而是直接屠村甚至屠城。——就像瑞云观那样。



听李斋这么一说,一直沉默不语的去思忍不住颤抖起来。



新王在文州驾崩,随后阿选代为掌管朝政。——一开始,王宫外并没有对此事产生任何质疑。王本身由上天选定,上天通过麒麟选在最优者登上王位。而如果王不在位,那么在新王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必须有人代为约束朝廷,掌管朝政。骄王时代起,阿选就与骁宗一样评价极高,在骁宗朝也极受厚待,他的部下也深受众臣好评。在新王登基之前,作为假王继承骁宗之位,似乎是比较妥当的。



然而,瑞云观却对此事态表示了质疑。瑞云观本是全国道观的中心,各道观所收集到的情报信息最终都会传到瑞云观来。而同时道观寺院作为知识技术的集散地,与朝廷冬官也过从甚密。道观与冬官,双方的情报一经交流,便发现阿选登基的经过及其可疑。



首先,骁宗是不是真的驾崩了,这一点并未判明。当初盛传骁宗在文州与土匪交战中战死,但战斗的经过并不明了,遇难处各人的说法也不统一。即使因战乱或其他事故导致身故,也不见葬礼更不见陵寝。经调查后,确认过骁宗尸身的人一个也没有。骁宗在战乱中失踪了,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然而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这也是实情。如此一来,拥立假王就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这样一怀疑,当初土匪作乱完全是事先策划好、要将骁宗卷入的谋反活动这个理由就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更何况几乎是在同时泰麒也失踪了。当时传言王宫中发生了异常的天灾——蚀,王宫在天上,发生蚀是极度罕见的。而且还是与骁宗失踪同时发生,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信服。在泰麒行踪不明时又正好出现王位空缺,此时理所当然般登上王位成为假王,这不光是在太纲中找不到相应条款,也没有历史经验作为参考。



因此,认为阿选登基过程存在蹊跷的说法在恬县的僧道间传开了。各寺观协商后达成的意见是,对朝廷进行公开质询。这自然而然就是与阿选操控的国府公然进行对抗,后果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去思的师父也对去思传达过要有所觉悟,从此以后瑞云观极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如出现万一的事态,国家的援助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一般来说,拥有众多道士的各道观,根据各自的规模从国家或州府能得到多少不等的补助金,如果这样做,那么这些补助金就极有可能被切断。师父认为即使道观将来会遇到或大或小的困难,也必须仗义执言。



数日后,朝廷派出的敕使来了。然而,带来的并不是对质疑的回答,而是前来通告大家,对新王登基的质疑即是谋反。瑞云观当场表示这无法使人信服,并主张有权利对民众的王的正当性表达质疑。如果是正当的假王,那么瑞云观将积极协助朝廷的统治,但如果不是,那么瑞云观将不会再出一分力。



瑞云观的反抗立刻招来了朝廷的报复。八月末的一天,天还未明,去思在睡梦中被同辈道友唤醒。道友一脸慌乱。去思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于是立刻坐起身来。



“怎么了?”



在道观修行的道士,如去思等人一般年轻的末位道士,通常是数人一组在侧院杂居。当时去思只有十六岁,刚入山不久,可以说尚在见习之中。每天的生活除了早晚到殿内礼拜,跟随师父修习道法以外,还需要从事一部分杂务。早晨天未亮就起床打扫,晚上睡觉前再清扫一遍。劈柴、喂养牲口、种菜、浇园、厨房打下手等,遵守观内规矩同时处理杂务是道士修行的第一步。因此时常犯困,直到被唤醒都一直在睡梦之中。



但是,去思对这样的生活并无什么不满。他是自愿出家的。对于江州出生的去思,总是急民众之所急,济世救民的道士,一直是自己崇拜的对象。去思尚未完成成为道士的初步修行,因此道士们穿的黑色道袍他是没有资格穿的,只是穿着杂用的蓝衣。但以壮观的瑞云观为家,穿着蓝衣来回走动已经让他足够自豪了。到瑞云观出家,虽说是自己的愿望,可这愿望还不能说已经实现了,还仅仅只是入门而已,但已觉万幸了。



纵使如此,拖着疲惫的身体入睡后不久即被唤醒,仍然是倍感煎熬。如非道友急切的行动,想必是转过身去又睡着了。可这次不一样,各处都能听到哀嚎声,厢房内并未掌灯却隐约可见红色的火光。



摇晃的红光照耀着黑暗的室内,并排放着的大床,以及其他被匆忙唤醒的道友。回过神来往发光处看去,只见屋外红色的亮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四周是被染红的天空和屋宇的黑色投影。起火了!这是去思的第一反应。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规模。去思赶紧飞奔下床,打算去救火。可道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快跑!”



“得赶紧救火呀!”



道友使劲将去思一把拉了回来。



“别管啦快跑!——是王师!”



去思惊讶地看着道友。道友今晚应是当值,身上还穿着蓝衣,脸上如煤炭一般漆黑,同时满头大汗。



其他道友也问到,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包围了。这就是王的回答!”



去思打了一个寒颤,虽说已预知将会招致朝廷的不满,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有任何警告,突然就在四周放火了。”



“怎么会这样!”



道友连连摇头。巨大的瑞云观一瞬间四处都火光冲天。惊讶地一看,整个山都已经被军队包围了。



“师父呢?”



“在正殿忙着收拾东西,他说要把经书都救出来。”



去思点了点头。



“你们快去帮师父,然后往山麓上逃。我去把其他人叫起来!”



去思等人连蓝衣都来不及换就往正殿跑。瑞云观中有好几处道院,道院由被称为师父的监院掌管,所有道院合起来总称为瑞云观。去思所在的道院名曰得之院,师父道号世明。去思等人赶到世明身边,大家七手八脚帮世明整理好经书,趁着夜色逃了出去。瑞云观被王师重重包围,然而得之院因地处一枚巨大的岩石所在的山麓地段,山上有为修行准备的小径。这条小径可以直通墨阳山中麓。去思等人背负着行李,交替着扶着师父在昏暗的小路上穿行。讽刺的是,瑞云观的熊熊大火,现在正照着他们脚下的小路。毕竟王师不会注意这一条小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去思等人终于逃了出来。但是观中众多道士都与瑞云观一道葬身火海。周围的其他寺观也是一样。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并藏到附近的里庐。如此一来,事态又进一步扩大,为搜捕逃出的僧道,与寺观无关的里庐也被按上谋反的罪名被王师征伐。



招致朝廷不满是大家都预料到的事。瑞云观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遭到严格的调查,不管调查如何瑞云观的上层人员将会被问责并被集体处罚,这也是大家有所觉悟的。然而,像这样,不光是观内所有道士,就连道观雇佣的百姓,甚至连附近的村镇都一网打尽,是任何人都万万没有料到的。瑞云观及周边寺观中,尚有前来参拜,或是逗留治病的病人。连同这些无辜的百姓一道,墨阳山一带被烧得寸草不生。——这便是阿选异常的报复方式。



那以后,对于幸存下来的僧道等人,朝廷也没有轻易放过。有的里庐因藏匿道士被整村歼灭。有的里庐并不知道有僧道逃进来,却也被王师诛杀。有些道士为了不连累藏匿自己的村镇,主动向王师自首。去思等人便是这样。当时去思等十七人逃到了墨阳山麓的东架村,其后果然受到了王师的盘问。如果被王师查出来,将累及东架村的百姓。因此为了保护东架村及去思等人,师父带着六人前去王师自首。——不对,他们是劝说极力反对他们自首的东架村民,说服村民们把自己给绑去的。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前来搜索的王师,是一支纪律严整的部队。——至少在刚开始搜捕残党的时候,还是纪律严明的。为了搜捕逃到村镇里的僧道,有时会破坏建筑或恫吓当地百姓,但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便下杀手。如遇抵抗可能会整村歼灭,但如果百姓配合搜查,便不会胡乱行事。师父等六人被东架村民交到了王师手上。他们都表示这六人便是逃亡东架村的所有人了,王师也相信了他们的说法。由此,去思等十一人,因师父等人的牺牲而得救了。



其实,去思等人——不光是瑞云寺残党,还有其他寺观的幸存者——本应该逃离当地分散到各处去,然而现实却不能这样。因为各个寺观里的设备,是制作丹药所必需的。丹药是民间医术的重镇。尤其是戴国的现状,是无法依靠国家施予的,那么丹药的制作就更加不能停下来。去思等人找遍了各个寺观的废墟,以期找到可以使用的丹炉和工具。坏了的修一修,被掩埋的就挖出来。如果大家都分散开,那么不仅丹药无法制作,就连积累至今的技术和知识也将散逸各处。他们留在了山上。附近百姓虽因他们而惨遭不幸,却热心地提供帮助。不只是为去思等人提供粮食,还帮他们暗暗运送丹药到各处道观,同时还从各处道观带回所需的素材。去思等人则带着这些珍贵的素材,走遍各个山头。由于一个道观不可能保留有完整的制药设备,所以每完成一道工序,都需要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废墟寻到另一个废墟。同时,为了防止知识的散逸,他们将找到的书页,结合自己的记忆重新编撰。由于寒冷和饥饿,人数越来越少了,但总算是一路撑过来了。——整整六年。



去思向大家回忆起过往的种种。



“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们了。”



两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去思的手。去思坐在道观废墟上,吃惊地抬起头,发现竟是泰麒弯下腰,单膝着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使不得!”



去思慌忙从坐着的断垣上滑下来,但泰麒扶住了他。



“实在是对不住你们。还有,谢谢你们!”



去思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到了留下一句好好照看丹炉便舍身自首的师父,想到了翻过山头寻找丹炉,却途中倒下的道友,想到了恬县百姓拼了性命保护掉到河里的药箱,为了寻回药箱,他滑下冬天的河中,将所有衣物包住药箱,自己却被冰冷的河水冻死。



去思真想告诉泰麒,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想说这六年,大家都身心疲惫,惨不忍睹。



“……台辅,草民有一事无论如何想要问清楚。”



去思终于开口了,在对方同意后,他问到。



“这六年间,台辅您究竟去哪里了?”



去思听到身边传来制止的声音。很显然这是在责问。即使知道,但他此刻不得不问。



“我……在蓬莱。”



世界的尽头,大海的彼岸有一个名叫蓬莱的梦幻般的国度。



“确实听说过,台辅是在蓬莱出生的。”



及其罕见地,有人会因某种原因在哪个梦幻国度中诞生,被称为胎果。宰辅点了点头,把额头贴到了握着去思的手上。



“请你原谅,我不知该如何回来。”



是吗,去思心想。具体情况他不知道,但能够从握着自己的手中感觉到,从那股力道与颤抖中感觉到。



“……谢谢您归来,这便是草民们最大的幸福。”



听到去思这么说,不知为何,泰麒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3



黑暗中,村子大门紧闭。村子里,四处一片寂静,只可见星星点点几处烛光。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已经是人们都已入睡的时间。然而,与村子呈现出的静谧不同的是,在里家昏暗的灯光里,聚集着数十村民。



他们都围在里家东面的堂屋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这时若是有人从外往里家张望,未必能发现这里集聚着众多的村民。因为他们既未掌灯火,又身处院子的暗处或是建筑物的阴影处,只是沉默不动。他们都注视着堂屋中漏出来的那一点灯光。



——也不是完全的无声。虽说没有相互交谈的声音,但时时可以听到无法抑制的叹息和呜咽声。有抱在一起的家人,有相互紧握双手的夫妻。有人为了不发出声用嘴咬住袖子;有人倚在院子里的树上,视线一刻也不肯离开那点着灯的房间。透过堂屋的窗口和大门,可以见到被灯光映照着的几个影子。大家都注视着那其中的一个影子。



一个年老的身影出现在床边,似乎是要遮住大家的视线。有似乎是担心屋外有其他耳目,他用及其低沉的声音说:“各位……你们都回去吧。”



说话的,是村子里的闾胥(长老)。



“我理解大伙的心情,但是这样的话客人可没法休息啊。”



客人是谁,闾胥并没有说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然而,村民仍然像雕像一般不肯离去,也没有人应答。



“总之大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闾胥又说到。人群这才开始摇动。但这并不是对老人的回应,而是因为老人背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同时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不妨事。”



那个人影向闾胥说到。然后走到前面。先是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以极其柔和的声音低声说到。“人群中似乎还有年幼的孩童。夜晚寒冷要小心着凉啊。请到屋里来吧。”



闾胥有些惊讶,他看着人群。这时人群开始摇动。有抽泣声,有极力抑制住的叫喊声。接下来人群像是突然崩塌一样,大家都跪了下来。在向人影叩头后,大家又站起身来,这次,从最末尾的一端开始离去,一直到最后一人离开,人群中也始终未发一言。



“……台辅”



闾胥看向身边的人影。人群退去,泰麒望着屋外漆黑的空间。



“大家一定有太多太多话想要说,却……真是难为他们了。”



听泰麒这么说,闾胥感激地低下了头。



去思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村民们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们留着这贫瘠的土地上,宁愿自己缺衣少食也一直支持着藏身村里的道士们。他们应该得到好报的。能够见到泰麒的身影,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泰麒仍依依不舍地看着院子,闾胥将他劝回了屋里。接着,闾胥以明快的声音催促还在屋里照顾伤员及添茶倒水的村民。



“我们也要休息了,大家也都各自回去歇着吧。”



然后,闾胥望向项梁。



“将军的同伴就由我们里家接收了。村里的状况将军也清楚,虽不足以衣食无忧,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母子周全。还望将军放心。”



“十分感谢。”



说着项梁深深施了一礼。李斋也向闾胥道谢。



“让村子里如此操心,是在是过意不去。”



闾胥没有说话,只是叩头以示回应,其他村民也叩头后各自离去了。除项梁、李斋、去思外,还有二人留下围在泰麒身边。那二人分别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衣着简素的老人。这二人一直照顾着瑞云观幸存者。中年男人是村里的里宰,名叫同仁;老人是瑞云观的道士,道号渊澄。



去思等人扶着负伤的同伴回到村子时,同仁已经在大门前等候了。他提前听到泰麒归来的消息,并立即赶到了村口。同仁是一位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十分敦厚的里宰,远远见到泰麒等人到来,便立即拜倒在地。同时伏在地上低声哭泣,一直到一行人走到面前。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把一行人迎进村子,众人便把大门关上了。他把宾客迎入里家,让他们稍作休息并献上饮食。渊澄本藏身在附近的山里,听到消息后赶来了。刚刚赶到的渊澄,即使是在瑞云观受难之时,也没见过这位老人有过任何慌乱,可这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在泰麒面前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叩头之后便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



当屋里安静下来后,去思扶着老师父的手,引到泰麒跟前。



“台辅,这位师父是瑞云观监院,道号渊澄。”



瑞云观中有上百道院,每个道院都有一名监院。监院之上是管理若干道院的方丈。而瑞云观中的方丈,并无一人生还。监院中生还者仅仅六人,渊澄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五名已逃亡其他州县。渊澄留在此地继续统领制作丹药的道士,同时还负责照顾其他寺观的幸存僧道。



听去思这么一说,泰麒也像去思一样郑重地握住了渊澄的手,并向他表达了谢意。老师父受宠若惊,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不时用衣角擦拭脸上的泪水。渊澄因年事已高,自瑞云观事件以来,因为贫寒交加,腿脚都不便利,不论是站坐还是行走都需有人照顾。泰麒似乎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亲自将他引到了座椅旁。



“请您老坐下。”接着他转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渊澄,“里宰也请坐下吧。”



“不不,草民没关系的。”



同仁连忙摇头。可接下来泰麒说的话却让他感到震惊。



“地上很凉的。——再说,我已经没有资格接受各位的如此大礼了。”



“台辅——”李斋急忙出言制止泰麒,可泰麒摇了摇头。



“请各位都坐下吧。首先我要为我消失这么长时间向各位道歉。不光如此,我接下来不得不告诉各位一个让大家失望的事实。”



说到这里,泰麒顿了一顿,接着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首先要感谢里宰和监院,谢谢你们为这里的百姓做的这一切。去思也是。”说着,泰麒望向去思,“感谢你做了这么多。你们在我消失的这今年一直在支持者戴国的百姓。尽管已经牺牲够多了,可见到我回来还是如此无私地欢迎我。可是……”



泰麒再次停顿下来,像是在寻找措辞。



“我已无法向各位施展任何奇迹。……我已经没有角了,所以,我已经不能算是麒麟了。”



李斋突然站起身来,顺势把椅子碰倒了。



“台辅,您怎么能这么说!”



“可这是事实。”



去思还未能很好地理解泰麒所说的意思。项梁也同样觉得一头雾水。李斋见去思等人一脸疑问,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样的。”



她继续解释。



“台辅说的不对。麒麟就是麒麟,怎么可能会不再是麒麟呢?诚然,台辅即是上天赐予戴国百姓的麒麟,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只是,台辅他……受伤了。”



“是角,对吗?”



去思问到。麒麟本应是兽形的一种神兽,大多数全身毛发呈雌黄色,鬃毛呈金黄色,额前生有一角,那只角是麒麟施展奇迹的源泉。



“台辅的角如何了?”



“被阿选斩去了。那个——狗贼!因此台辅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并流落到了蓬莱。可这决不是台辅的错。”



李斋极力想要为泰麒辩解,可泰麒制止了她。



“李斋,没有用的。——确实如你所说,我是受伤了。所以我已经无法寻找王气,也无法转变兽形了,也无法驱使我的使令。我已经无法为戴国——为戴国百姓做施展任何奇迹了,除了我本人还在以外……”



“这就已经足够了。”泰麒话音还未落,同仁立刻说到,“台辅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对戴国的恩赐。您现在回到了戴国,正是上天并未弃我戴国子民于不顾的最好证据。仅此一点,我们就已经足感欣慰了。”



说到这里,同仁微微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本来认为上天已经放弃戴国了,如此,戴国及戴国百姓都只能这样最终毁灭。”



这是同仁头一次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以往,他都是非常积极地鼓励去思和村子里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大家一直抱着希望——或者说让大家觉得有希望本身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同仁停了下来,同时用拳头顶着嘴角,似乎是在极力忍住内心强烈的情绪。



“村子里的人们没有任何罪过。不仅没有罪过,至今为止他们一直拼了命地照顾着村子里的道士。自己甘愿节衣缩食,不辞劳苦。——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上天已经放弃我们了呢?我实在是不希望他们认为他们的善行无法感动上天,他们的牺牲都只是徒劳无谓的。”



听同仁这么说,泰麒沉默着对他深深地施了一礼。



“同仁说得没错。”渊澄也开口了。“台辅身受重伤,所幸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我听说蓬莱不是轻易可以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