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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1 / 2)



1



儿时的玩伴明珠说,她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莲花感到羡慕不已。



莲花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暖花开时,莲花刚满十五岁。清晨洒下耀眼的阳光,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母亲身上的白色麻质上衣感觉格外清爽。为了准备迎接夏天,母亲把屏风搬到院子里清洗。屏风放在石板上,在莲花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很珍惜这个花梨木雕刻屏风,花朵形状的大小雕花有规律地排列在屏风上,冬天的时候,母亲都会糊上纸挡风。过了一个冬天后,屏风都被火盆的烟熏成了淡灰色,看起来有点脏。于是就摊在院子的地上,从水井汲水洒在屏风上清洗。



母亲挽起袖子,白皙丰腴的手臂被水淋湿后闪着光。莲花从母亲洒水淋湿的地方开始把屏风上的纸撕下。当天气渐渐转暖之后,就会撕下屏风上的纸透风,每次撕下屏风上的纸,莲花就知道,夏天要来了。



撕下泡软的纸,再用稻草擦拭屏风。温暖的水摸起来很舒服,黏在屏风上的纸好像污垢般擦了下来,渐渐露出花梨木富有光泽的木纹。莲花用稻草用力擦拭,年幼的妹妹在她身旁撕纸玩耍。莲花轻声斥责把纸戳了一个又一个洞、发出欢声的妹妹——你戳破之后,我很难撕啊。



妹妹听到她的斥责,用手指撕下一小片湿掉的纸递给莲花。不知道她打算拿来送姐姐,还是要告诉姐姐,自己也在帮忙。莲花忙着擦拭,不理会妹妹,妹妹用纸屑丢她,但湿纸屑黏在手指上,甩也甩不掉。甩了半天之后,纸屑黏到她鼻子上,母亲见状笑了起来。



真是的。莲花又好气,又好笑地嘀咕时,前院传来有人用力敲门的声音。坐在通往大门的穿堂内,满脸笑意地看着院子的老仆人脸色大变地看向身后。之前在穿堂前加装了一道门,老仆人坐在那道门前。他猛然站了起来,从门上的窥视孔向外面张望,同时向莲花她们挥着手掌,示意她们赶快逃。



赶快离开院子躲起来。



母亲倒吸了一口气,立刻抱起年幼的妹妹,向莲花伸出手。白皙丰腴的手臂仍然沾了水,柔软的手掌和纤细的指尖。莲花正想牵母亲的手时,母亲的手突然弹开,渐渐离她而去。啊。莲花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吸声。抬头一看,母亲和手上抱着的妹妹都中了标枪。



莲花吓得说不出话,只见头顶上有一个阴影。回头一看,黑色的妖兽悬在空中。妖兽上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莲花。母亲倒地时传来沉重的声音,影子在莲花头上拍动翅膀,迅速飞向北方。



——她清楚记得到此为止的每一个细节。水的温度和摸起来的感觉,水滴反射阳光的样子。还有母亲的声音、气味、妹妹的头发打了结,被风吹动的样子,还有笑的时候,脸颊像桃子一样红。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就像随着急流所看到的景色。母亲倒在石板上,鲜血渐渐流了出来。老仆人和父亲赶了过来,邻居家也传来了惨叫声。父亲跪在母亲身旁,老仆人搂着莲花,带她来到屋后。莲花很想继续留在那里,但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般不听使唤。她被老仆人推着一路奔跑来到后院,和邻居家之间围墙上的小门打开了,邻居明珠摇摇晃晃地从小门出现。



她和莲花一样,身穿男儿服装,面无血色,双眼空洞。明珠的祖父把她推出小门,搂着莲花的老仆人用另一只手牵着明珠,双手分别搂着她们,跳进了后院基台的拉盖内。



拉盖下是昏暗的通道,将地下的泥土挖空后,再用原木和木板挡住泥土。地上很湿,污水发出臭味。



这时,莲花才终于发出声音。她呼唤母亲、呼唤妹妹,呼唤着父亲。莲花不停地叫着,老仆人捂住了她的嘴,拉着她走向通道深处。莲花拼命挣扎,但还是被拉着走向前,突然头顶上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那是住在屋后那户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她前一年才嫁给住在后面的年轻教师,她们和莲花一样,从拉盖跳了下来。「快去吧。」头顶上传来年轻教师的声音,然后用力盖上了拉盖,但是,年轻的妻子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推着拉盖,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老仆人没有理会年轻的妻子,拉着莲花和明珠逃向通道深处。



前进了一段路,来到用原木架起的阶梯前,沿着阶梯往下走,是一个用石头建起的空间。那里已经有三个男人,拉起角落的拉盖,下面是漆黑的地洞。莲花和明珠被推进洞内,盖子盖上后,上面传来移动物品的声音。



莲花和明珠在黑暗狭小的空间内紧紧抱在一起。明珠很安静,莲花甚至怀疑她没有呼吸。脚下是泥泞,还积着水。莲花紧紧抱着明珠——也可能只是自己想要抱着明珠寻求慰借——拼命忍着呜咽。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不想看,所以用力闭上双眼。



女人必须离开这个国家。听说之前颁布了这样的命令,但是,莲花和母亲都不想离开父亲,也不想离家,所有的女人都不希望离家。像莲花那样年轻的少女都打扮成男孩的样子,更年长的女人都躲在家里。为了以防万一,家里装了好几道门,后院装了小门,挖了地下室和地下通道。



——但是,没有人想到真的会因此受罚。



大家都以为只要躲在家里就好,只要悄悄地从秘密通道去找邻居的小孩子玩,除了不出门,只能在房子和院子里玩耍,就可以和之前一样过日子。母亲虽然不再出门买东西,但平时和之前一样在家里忙进忙出,打扫家里、做三餐,照顾莲花、妹妹和父亲。莲花虽然不再去学校上课,但也和之前一样和隔壁的明珠一起玩,帮忙妈妈做事、照顾妹妹。父亲和老仆人看到莲花她们不能出门,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各种礼物给她们。河里捞到的小鱼、当季的花卉、不起眼的玩具和一些漂亮的小东西。虽然有些不方便,但这种被人守护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就好像暴风雨的日子,在安全的家里被家人守护的感觉。



——完全忘记外面的狂风暴雨。



完全没有想到因为那是暴风雨,只有外面有灾难,所以才能够安心在家里。



对不起。莲花一次又一次道歉,却不知道在向谁道歉。我误会了。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好好做,一定会很认真、卖力地做好,所以,让时间回去,让我可以重来,至少回到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



莲花抱着明珠的背,一次又一次祈祷着。明珠似乎感染了莲花的呜咽,也无声地啜泣起来。明珠一次又一次地小声说:「这不是真的吧。」莲花没有回答,不一会儿,明珠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莲花也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明珠好几次问:「你在吗?」莲花在半梦半醒中回答:「在啊。」



不知道第几次醒来时,头顶上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是拉盖上方的东西移动的声音。莲花倒吸了一口气,用力抱紧明珠。明珠醒了,想要发出惊叫,但慌忙吞了下去。拉盖打开,微弱的光照了进来,同时有人问:「没事吧?」莲花这才松了一口气回答说:「没事。」打开拉盖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陌生男人,他把莲花和明珠从地洞里拉了出来,来到充满阳光的世界。



来到户外后,莲花和明珠相拥而泣。外面什么都没了。



为了把躲在家里的女人逼出来,士兵放火烧了房子。火灾把莲花和明珠家的那一排房子,和住在房子里的人全都烧了。从地洞里被救出来的莲花和明珠哭着走在烧毁的废墟中,捡了好几块不知道是谁的尸骨——这就是和家人的告别。



父亲和老仆人都被士兵杀了。明珠的母亲和姐姐也被杀了。空行师突然出现,毫无预警地射箭杀人,士兵冲破大门闯进屋内。明珠的父亲和哥哥想要掩护明珠逃走,也一起被杀了,她的祖父在付之一炬的房子内无处可逃,被活活烧死。但是,明珠说她完全不记得这些事,也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和莲花一起被关在漆黑的地方,然后有人把她们救了出来。



「虽然我应该和妈妈、姐姐在一起,但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明珠这么说道,很羡慕莲花对很多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莲花不记得母亲的笑容,只记得母亲对着妹妹笑,只记得那是无忧无虑的开朗笑容,却无法清楚回忆起笑容的样子。她只记得从母亲手肘滴落的水滴,和屏风在洒水、擦拭之后发亮的木纹。



为什么无法记住该记的事?早知道应该好好端详母亲、父亲和妹妹的脸庞,至少该仔细观察从那天早晨醒来之后,到宛如恶梦般为止的瞬间,将那段平淡无奇而又平静的时间,好好牢记在心里。



莲花满怀着后悔,和明珠牵着手走在路上。她们无法继续留在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大人决定隐匿所有的女人,结果遭到惩罚示众。原本应该保护百姓的州师袭击民宅,士兵只要见到女人就格杀勿论,抵抗的男人也都成为刀下亡魂,侥幸活下来的男人只能送幸存的女人离开家园。



莲花和其他人——从年迈的老妇人到年幼的女孩——结伴沿着干道走去南方。她们从征州越过州境进入建州,然后继续前往麦州的港口,离开这个国家。这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她们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刚到建州时,莲花在旅店内醒来,发现身旁的明珠不见了。大家立刻分头寻找,结果发现明珠浮在旅店旁的排水沟里。老婆婆安慰莲花说,一定是不慎失足滑了下去,但莲花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明珠把她心爱的戒指送给莲花。明珠说她越来越瘦,戒指一直掉落,所以要送给她。



「万一遗失的话,不是很蠢吗?所以我想送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这种感觉就像离别,真让人难过。莲花当时这么想,没想到一念成谶。



在陌生的土地埋葬了儿时玩伴,莲花和其他人再度上路。旅途上,有一半的人消失了,也有人因为生病无法继续前进,还有人死在路上,或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可能有几个人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回头了,或是和明珠一样,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



莲花和其他人郁闷而行,好像葬礼的行列,在麦州附近一个叫摄养的街头看见了吊旗。夺走了莲花一切的王死了。



那天是莲花踏上旅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既然王这么轻易死了,父母和妹妹不就死得很冤枉吗?还有老仆人、明珠的家人以及左邻右舍——还有明珠,如果他们再多撑一段时间,就不必死于非命。



莲花哭得伤心欲绝,发高烧卧床不起,当烧退了之后,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世界的一切就像舞台布景般失去了厚度,一切都像梦境般失去了真实,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也好像变成了别人的事。照顾莲花的那些女人欣喜若狂地说,这下子终于可以回家了,但莲花说,她不想回去。即使回去也没有意义,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但是——」



周围的女人想要说服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不再去任何地方。」



她决定不再前进。虽然无法像明珠那样抛开所有的一切,但她不愿意继续随波逐流。



莲花决定留在摄养。女人们为她在摄养寻找住处,因为她并不是在摄养出生的,所以无法进入摄养的里家,但女人们为她找到一个正在招募下人的家,她独自留了下来。



当时即将进入盛夏季节,但摄养也是一个冷清的城市,虽然不见战乱的痕迹,但人口很少,周围的很多农田也都荒芜。莲花跟着一个有点年纪的老人,来到近郊的园林,却看不到房子,只有一片浓密的树林,蝉声如雨,绿树之间有一个大水池。



她跟着老人走进巨大的松树树枝遮顶的大门,经过宽敞冷清的前院,来到前门的门厅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等在那里。



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名叫嘉庆,是郡春官的保章氏。莲花不知道名为保章氏的官吏是干什么的,只是感到纳闷,为什么要住在这座郡城内?为什么要住在近郊这个好像废弃的园林内,还是说,这里只是嘉庆的别墅?



莲花茫然地想着这些,嘉庆带她去见了一个老人,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老人会教她所有工作上的事。



「我猜想你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不必着急,慢慢来,先把身体养好。」



莲花知道嘉庆在关心她,所以回答说:「谢谢。」同时漠然地想道,这里的工作应该不会太辛苦。



2



莲花投靠的地方名叫槐园,那里更像是苑囿。庭院和房子围绕着大池塘,农田和畜舍点缀其间,也有负责耕种、照顾家畜的人居住的、和庐差不多的小村落。这里原本是郡太守的别墅,如今已经没有当年的影子,每栋房子都破旧冷清,大部分都无人居住。



只有保章氏嘉庆、他的三名下属,以及协助他们的几名胥徒住在这里。除此以外,就只有老仆人和莲花。池塘对岸的小型庐内住了好几个男人和女人,但他们独立生活,并不是嘉庆的仆人。



「那些人在干什么?」



莲花问,名叫长向的老人回答说:



「平时在这里耕田、照顾家畜,他们都是摄养的人,所以把这里当成庐居住。」



据说是受春官府的委托,这些人不必去近郊的庐,而是在槐园的庐内生活,他们似乎对保章氏的工作有帮助。



长向说,保章氏是掌管祭祀的春官之一,负责编撰黄历。虽然莲花之前曾经想到,应该有人印刷黄历,但完全没有想过有人在编撰黄历,甚至完全不知道原来每年的黄历都是由人编撰的。



莲花目前的工作是协助长向做三餐,以及把茶和饭端去给嘉庆他们,长向告诉她说,嘉庆吩咐,她可以自由支配其他时间。



「听说你离乡背井,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你吃了不少苦,所以就先好好休息。嘉庆大人很宽容仁慈。」



莲花很感谢嘉庆的关心,但觉得既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张罗,根本不需要特地雇人,难道是同情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雇用自己吗?有一天早上,她问了长向这件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人对他说,有一个可怜的女孩需要帮忙,他应该会帮忙。」



「郡官很有钱吗?」



所以才能发挥慈悲心,照顾素昧平生的女孩。听到莲花这么问,长向笑了起来。



「应该不至于贫穷,但嘉庆大人的生活也不奢侈,应该说,嘉庆大人和其他人在衣食上都不讲究。」



长向停顿了一下。



「也不光是发挥慈悲,最近嘉庆大人可能上了年纪,经常腰痛,这种时候就会请人帮忙做事。原本这里还有两个女仆,但那个命令颁布后,她们都离开了。即使没有她们,家里也都安排得很妥当,所以我对是否真的需要雇人存疑,但也可能是因为我快退休去里家的关系。在我离开之前,你慢慢学会这里的事就好。」



说完,他把一包早餐递给莲花。莲花点了点头,带着早餐去建在小坡上的高楼。虽说是高楼,其实只是比较高的小房子而已。两个楼层都只有一个房间,三楼是一个狭小的瞭望台。来到高楼时,莲花没有打招呼,就直接走了进去。她按照老人的吩咐,穿越空荡荡的一楼,沿着不时发出声音的楼梯来到二楼。嘉庆的下属——候气清白在这个四面窗户都敞开的房间内。



「我送早膳过来了。」



莲花说道,看着窗户的清白「嗯」了一声。清白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年轻人,他是郡官,已经升了仙,所以实际年龄无法靠外表判断,但看起来像是三十岁左右。他一只手拿了一块细长的玻璃板,不时放在眼前,然后又拿开,不停重复做相同的动作,好像在比较肉眼看到的风景,和隔着玻璃所看到的风景。



他在干什么?莲花感到纳闷,在书桌上挪出空位,把早餐放在上面。高楼的二楼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整理得井然有序,书桌和架子上也从来不会空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送给清白的三餐都不用餐具,都是可以一手拿在手上吃的食物。



「请问我可以放在这里吗?」



即使莲花发问,清白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把玻璃板拿起又放下,看着窗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莲花看着清白片刻后问:



「请问……你在干什么?」



她诚惶诚恐地问道,清白把玻璃放了下来,回头看到她,惊讶地眨着眼睛,好像现在才发现莲花在那里。



「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事,请你原谅。」



莲花向他道歉,他再度眨着眼睛,好像在记忆中搜寻,眼前这个人是谁。莲花已经连续三天为他送三餐了。



「不是……呃,你是新来的胥吗?」



「不是,我只是仆人。」



「喔,原来是这样。」清白说完,指了指窗外说:「我在观察空气的清澈度。」



莲花听了他的解释还是不太了解,但内心忍不住感到惊讶,他果然没有注意到每天来这里送三餐的自己。「是吗?」莲花回答道。第一次介绍时,清白看着放在书桌上的圆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莲花就怀疑,他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现在发现他真的没记住。



好奇怪的人。莲花在心里嘀咕道,向他鞠了一躬。清白从天亮之前到深夜都一直守在这里,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回去嘉庆和其他人住的正院,而且经常不回去睡觉。但是,这栋高楼并没有卧室,只有简单的胡床可以用来睡觉。胡床是用竹子做成的折叠躺椅,莲花难以想像郡官会在这里睡觉,但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莲花这么想着走回正院时,看到园路旁的草丛内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原来是候风支侨,和清白一样,他也是嘉庆的下属。支侨又瘦又高,和清白刚好相反,年纪看起来四十多岁,但有时候看起来更年轻,有时候又觉得他更老。支侨和清白一样,几乎很少回到正院,除了晚上和吃饭时会回到正院,其他时间几乎都在户外,现在也蹲在草丛内,不知道在找什么。



「早安。」



莲花向他打招呼,他的身体弹了起来,回头看着莲花。



「喔喔……早安。」



打完招呼后,他看着莲花刚才离开的高楼。



「原来你刚才去清白那里,辛苦了。」



他笑着说完,提着一个小篮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他刚才摘了什么东西吗?莲花忍不住问:「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笑着递上篮子,莲花探头一看,忍不住倒退了几步。里面有好几个蝉的空壳。



「这是……」



「很厉害吧,我从刚才一直在找,找到这么多。」



支侨总是很开朗,说话彬彬有礼,但和清白一样,莲花不太能够理解他们说的话。



「……是蝉吗?」



「是蝉壳。」支侨说完之后又问:「咦?你会觉得恶心吗?」



「呃……至少、不会喜欢。」



「是吗?」支侨似乎有点失望。



「你捡这些干什么?」



「我在搜集。」



搜集这种东西干什么?莲花茫然看着支侨的脸。



「我一直在搜集,把这些蝉壳排在木板上。」



「排在木板上?」



「对,按顺序排成一排。」



「是喔。」莲花应了一声,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蝉壳排成一排。



「那个……刚才清白大人拿着一块玻璃板看来看去,他在干什么?」



莲花问道,但她并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不想再谈思心的蝉壳而已。



支侨嘀咕着「玻璃板」,抬头看着高楼,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清白在高楼的二楼看着窗外。



「喔,他在调查空气有多清澈。」



「是喔。」莲花小声应了一声。支侨的回答和清白一样,她当然同样听不懂。



「那块玻璃板上黏上了有点模糊的玻璃,把几块长度不同的玻璃板黏在一起。如果最左端只有一片,逐渐往右时,就会变成两片、三片,逐渐增加。」



原来如此。莲花心想。刚才的确看到是这样。



「隔着那块玻璃板—」支侨指着高楼,「观察装在栏杆上的目标,然后再不用玻璃,看池塘对面角楼上的目标,比较两者的感觉,确认空气的清澈程度相当于几块玻璃。」



莲花点着头,看向池塘的相反方向。池塘不远处有一座角楼,外墙中间有一块圆形白板。之前就很纳闷那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用途。



莲花虽然了解了,但并不是很在意,听了支侨的说明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是吗?谢谢。」



莲花鞠了一躬。支侨也让人搞不太懂。确认了这件事后,她转身匆匆离去。



那天在花厅吃晚餐。那是池畔两层楼的楼阁,面向池塘方向有一个露台,夏天晚上坐在那里很舒服。建筑物内所有的门户都敞开着,到处点了灯火。莲花和长向把料理排放在大餐桌上时,嘉庆和另外三个人难得一起进来吃晚餐。



嘉庆最先走进来,腋下夹着一叠资料,看到正在张罗晚餐的莲花时间: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有,已经完全好了。」



然后,她又说了声「谢谢」,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好了,如果身体已经好了,是否在为此道谢,只是目前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舒服,也不觉得工作辛苦。



「是吗?」嘉庆说完,注视着莲花的脸。虽然莲花没有说谎,但觉得嘉庆似乎识破了这并非她的真心话,所以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相信你有时候会感到难过,记得要说出来。」



莲花倒吸了一口气。他是指工作的事?还是指其他事?



莲花没有回答,随着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掌历醉卧走了进来。醉卧是一头白发的年迈老人,瘦弱矮小,总是忙得团团转。他是嘉庆的第三个下属。



醉卧也很少来正院,平时整天窝在书房内,和堆积如山的书堆、资料打交道。虽然嘉庆也一样,只是嘉庆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前,醉卧却一下子翻这本书,一下子找那份资料,很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手上也总是拿着资料,时坐时站,或是忙着说话,一刻都停不下来。



「喔,莲花今天精神也很好嘛。」



醉卧每天见到莲花都这么说,但每次不等莲花回答,他就转身离开了。今天也一样,莲花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把手上的资料放在餐桌上,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匆匆走到嘉庆身旁。



「我果然说对了,我找遍了资料,都没有你说的纪录。」



「不可能。」



「不对不对,你记错了,要算总和、总和。」



醉卧用「你」称呼上司,把书放在嘉庆面前时,清白和支侨聊着天走了进来。清白也抱着一大叠资料,支侨抱着一块木板。



看到支侨放在餐桌上的木板,莲花吓得往后退。比书大一倍的木板上排列着蝉壳,用线固定在木板上。



——他真的把蝉壳排成一排了。



「哪有人把这种东西带来这里,」醉卧突然说道:「把年轻姑娘吓坏了。」



「这个吗?」支侨眨着眼睛问。



「当然啊,女人和小孩都讨厌虫子。」



「这不是虫子,这是脱下的壳。」



「一样,一样。把这种东西放在食物旁,别人会觉得你没教养。把蝉壳排在木板上有什么好高兴的?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醉卧说完,快步走了过来,把木板从餐桌上拿下来,放在空椅子上。然后就像顿时失去了兴趣般,快步跑回嘉庆身旁,继续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醉卧也让人难以理解。莲花在内心叹着气。



「有这么可怕吗?」



支侨有点难过地看着木板,莲花慌忙摇着头。



「呃……没有。只是、这些蝉壳有什么用处?」



「比较啊。」支侨回答:「像这样按不同的种类分类,放在一起就可以比较大小,也可以比较壳的状态。」



「喔,」莲花点了点头,「比较——之后呢?」



支侨惊讶地回答:



「就这样而已啊。」



莲花愣了一下,吐了一口气,觉得的确难以理解。



醉卧坐在那里一阵狼吞虎咽后,起身对嘉庆、清白说话。清白只有在醉卧和他说话时才抬头,其他时候都一边吃饭,一边在资料上写东西。嘉庆应付着醉卧的同时,看着蝉壳,和支侨说话。



——这几个人都很奇怪。



莲花这么想道,突然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冰冷的东西。



这些人很奇妙,好像远离尘世的一切。莲花之前生活的世界那么悲惨,家人遭到杀害、明珠跳河身亡,王颁布了不合理的法令,让百姓过着悲惨的生活。王遭到报应驾崩了,这个国家没有王。在莲花住的城市遭到袭击之前,这个国家就已经开始荒废,每个大人都在叹息,从来没有过上安稳的日子。王崩殂后,日子比以前更加辛苦。



这些人怎么看待苑囿外面的世界?



至少从来没有听他们谈论过外面的世界。莲花心想。也许对他们来说,苑囿外的荒废和国家的未来,比蝉壳更没有价值。



莲花有点生气地在一旁服侍着。他们吃完饭,拿着酒杯聊天时,莲花默默地收拾了碗盘。



「你不必这么生气。」



长向在厨房洗碗时说。



「支侨大人并没有恶意。」



「不,」莲花慌忙挤出笑容,「我并不是为蝉壳的事生气……我听不懂大家说的话,所以有点累了。」



「是吗?」



「嘉庆大人他们每天在干什么?」



「在调查很多事。」



「调查?」



「对啊,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编撰黄历。」



长向在说话时,俐落地洗着碗盘。



「每天都要观察天气和风向,观察生物和草木的生长,全都要纪录下来,和过去的纪录进行比较。」



「为了编撰黄历吗?」



「对啊,」长向说完之后笑了笑,「你家以前做生意吗?没有种过田?」



莲花点了点头,她的父母把庐家和农地都借给别人,自己在城镇做生意。



「冯相氏决定了黄历的基本,尤其是国家的冯相氏,根据日月星辰的状况计算出日和月。黄历上不是有冬至、夏至之类的节气吗?历注上还标了凶吉,这些都是冯相氏根据日月星辰的情况计算、预测后决定的。」



「决定?日和月也是决定的?」



「是啊,比方说,今年没有闰月,是因为冯相氏判断今年不需要。黄历完成后,交给各郡,再由各郡的保章氏补充历注,再发给各乡进行调整,所以黄历不都是由各乡发行的吗?」



莲花想起从里府领回来的黄历上的确有乡的名字。



「莲花,你有没有看过正统的黄历?」



莲花偏着头。



「黄历还有不同种类吗?」



「当然有啊,像我这种人,每年年底领了翌年的黄历,就不会再多看一眼。」



「我家也是。」



「对吧?但是,农民都会领到这种黄历。」



长向说着,拿出一本书。莲花眨了眨眼,父母平时从里府领回来的黄历都是一大张纸,住在附近的老人还会同时领到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很多历注等占卜的内容,但长向手上的黄历比小册子厚好几倍,封面上写着「荐引历」。



「这里是荐引乡吗?」



「对。比方说——立秋过后,很快就是处暑。你看这里,在处暑的这里写着『禾乃登』。」



莲花看着长向指的地方,点了点头。



「这就是稻子开始结穗的时期。」



「禾乃登就是稻谷都成熟的意思……」



长向点了点头。



「我的黄历上也有这些内容,但是……」



长向指向密密麻麻的小字。莲花探头看了起来。



「放田水,雀胜猪,落雨征兆抢收割……」



「嗯,在这个日子之前,一定要把水田里的水放掉。比起野猪,今年更要注意麻雀造成的危害,如果水气充沛,有可能连续下雨。如果感到不安,最好还是抢先收割。这些都是家公大人他们做了很多调查的结果。」



莲花听得目瞪口呆。



「国土辽阔,有寒有热,所以各郡的保章氏必须根据实际情况,预测今年的气候,写成历注加以补充。各乡再根据各郡保章氏所写的历注加以调查,发行黄历。农民根据黄历进行农务作业。」



莲花翻阅着长向递给她的黄历,发现上面写着详细的历注。该播种的作物、该收成的作物、农田和水田的照顾方法、照料家畜的注意事项,以及打渔时的注意事项,预防灾害的警戒事项。



「我们看的黄历省略了这些内容,所以称为抄历或抄本。黄历和抄历不同,会一次又一次修正。通常会在每个季节修正,请民众去领取。以后应该会有更多修正内容,黄历越来越重要了——因为毕竟现在王位无王。」



莲花惊讶地抬头看着长向,长向重重地点着头。



「……即使是那样的王,有没有在王位上还是大不相同。之后的气候会出现异常,灾难频传。一旦农民耕种失败,百姓就会挨饿。」



莲花紧紧抱着黄历。



「原来家公大人他们做的事这么重要。」



3



翌日,莲花和往常一样去为清白送早餐,清白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看着书桌上圆筒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莲花问,清白告诉她,那是可以把小东西放大观察的工具。清白看着圆筒状的东西得意地说,那是从范国带来的。清白在说话时,一只手不停地移动着围棋的棋子。他并不是在下围棋,而是把盒子里的棋子移到另一个盒子里。莲花很想问他在干什么,但清白没有抬头,莲花鞠了一躬,只好离开了。



回去的途中,看到支侨和昨天一样蹲在草丛里,八成又在找蝉的空壳。



「早安。」莲花打着招呼,支侨抬起头,笑着回答:「早安。」然后有点害臊地把手上的篮子藏在身后。



「你今天也在找蝉壳吗?」



莲花问,支侨点了点头。支侨的年纪和莲花的父亲差不多,虽然是大人了,却像小孩子一样容易害臊,莲花觉得他很滑稽。



「要不要我帮忙?」



莲花问。支侨立刻笑容满面地问:



「你真的愿意帮忙吗?」



「对啊,只要找蝉壳就行了,对吗?」



支侨用力点头,兴奋地告诉莲花,要在草丛的哪里找,找到了要怎么捡起来。



将近半个小时后,支侨的篮子里装满了蝉壳,草丛里的蝉壳都被捡光了。



「这个草丛已经搞定了。」



支侨得意地自言自语,莲花再度觉得他很有趣。



「这对观察气候有帮助吗?」



一起走回正院时,莲花问支侨。支侨偏着头说:



「不太清楚,虽然我觉得可能有帮助,所以这几年持续搜集。」



这么不确定吗?莲花内心有点惊讶。



「这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棵野树。」



支侨指着池塘北侧的小山。



「这些蝉应该都是在那棵野树上结果的,因为这附近并没有其他野树。结出卵果后掉落,里面有很多幼虫。你有没有看过蝉的幼虫?」



莲花摇了摇头。



「有点像毛毛虫,这些幼虫钻入地下,花好几年的时间在地下移动,最后来到那片草丛。」



莲花忍不住回头看着草丛,然后又看向那座山。



「从那么远的地方?」



莲花太惊讶了。人走路到那里,恐怕也要花半天的时间,小毛毛虫要爬那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从地下钻过来?



「对幼虫来说,的确是遥远的距离,它们从树根吸取树液,以年为单位移动,在那片草丛终于爬出地面,变成了蝉。」



支侨说完,用充满犒慰的眼神看着篮子里的蝉壳。



「蝉会在泥土中生活数年到十数年,所以,只要看蝉的空壳,就可以想像它们在地下期间,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气候良好的环境下,只要能够吸到树液,幼虫就会很快长大。否则就会延缓变成蝉的速度,蝉壳也会很小、很脆弱。



「既然已经了解这种情况,想必和地下的气候有密切的关系。地面上的气候由清白负责调查、纪录,还不太了解地下的情况,也不知道和地面的情况是否相同,但地下的情况对靠土地生长的植物状态有很大的影响。」



「喔,」莲花低声说道:「所以观察蝉壳,可以了解地下这几年的状态吗?也能够知道树木和草木的生长状况吗?」



支侨笑了起来,「没错。」他用力点了点头,又害臊地低下了头,「我希望能够了解,所以拼命搜集。同时请求各地的候风协助,这一阵子都在做纪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总结出结果。」



支侨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实际培育蝉,然后加以观察,但养蝉似乎比想像中更加困难。麦州有州候风热心培育蝉,但结果并不理想。



「真希望可以像清白一样使用工具,纪录下确实的数据。」



「对了,今天清白大人看着一个圆筒,移动着棋子。」



「大概在计算花粉吧。可能没答理你吧,对不起,真是失礼了。」



「他回答了我,只是没有抬起头。」



支侨笑着说:



「一旦移开视线,就会不知道数了多少花粉。真对不起。」



支侨根本不需要道歉,但他还是微微欠身向莲花道歉。他果然很奇怪。莲花这么想着,但心里暖洋洋的。



他们并没有忘记尘世,为了帮助生活在艰困时代的百姓而努力工作——莲花这么想道。



夏去秋来,在秋意渐深时,莲花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工作,可以取代长向完成大部分工作。长向经常笑着说:「接下来就交给你,我可以退休了。」只是迟迟不见他退休,他反而很乐意和莲花一起做杂务。莲花也感到很高兴。在寒风吹起之前,一个年长的女人回来了。莲花很担心自己会失业,但嘉庆似乎无意辞退她。多了一个人手后,莲花的工作减少了,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忙支侨和清白做事。



实际协助他们的工作后,莲花觉得原本以为他们在帮助百姓努力工作的评价似乎太夸大了。支侨和清白——包括嘉庆在内,他们都很热衷于自己的工作。他们很喜欢调查各种事物,但只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正如长向以前所说的,除了自己有兴趣的事以外,衣食玩乐都不在他们的眼里,也几乎不在意尘世的事。正确地说,是他们根本忘记了外界的事。



即使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莲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冷眼看他们。因为嘉庆他们热衷于制作准确度很高的黄历,也知道为什么要制作值得信赖的黄历。正因为牢记这件事,所以才会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自豪。莲花观察他们之后,清楚了解到这一点。



听说出现了新王的传闻时也一样。



虽然先王崩殂了,但那是因为先王主动退位,宰辅平安无事,所以新王就相对比较早出现。听说秋天的时候出现了新王,但又有人说,那是伪王。新王控诉国官勾结,排斥自己:国官则称新王是伪王。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各地出现了纷争。长向带回消息说,恐怕将面临真正的战乱。



吃饭的时候,长向提起这件事,醉卧和清白听了目瞪口呆。



「喔喔——」醉卧惊讶得说不出话,「——对喔,王之前驾崩了。」



莲花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长向似乎也有同感。



「我知道各位不谙世事,但以为至少知道这件事。」



「当然知道啊,只是一时忘记而已。」



醉卧说,清白也点着头。「是这样吗?」长向叹着气。



「我说的是可能要打仗了,战火搞不好明天就会飞来这里。」



「我们又不是士兵,」说话的是支侨,「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打仗。」



「我说的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长向语气强烈地说道,嘉庆用带着劝戒的语气说:



「即使开战,百姓还是照样得过日子。」



「如果像莲花的家乡一样付之一炬,百姓就无法生活了。」



莲花听了,心里一沉。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即使打仗,百姓还是得吃饭,还是得每天过日子。」



支侨听到嘉庆这么说,也立刻补充说:



「即使所有人都去打仗了,老人、小孩和身体不便的人还是会留下来。」



嘉庆点了点头。



「现在的确没有王,国家将面临各种灾难,百姓必须和灾害、妖魔与战乱这些会带来苦难的众多敌人奋战,但是,只有和苦难对峙奋战,才是唯一的正道吗?」



长向听了,没有说话。



「奋战是正道,支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也是正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