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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2 / 2)


这样旅行的中途,不愿意也会看在眼里,百姓的生活明显的处于贫困。贫困的原因一半在地方官吏的榨取,剩下的一半则是朱夏的责任。虽然被委任治理土地,但朱夏没能给百姓带来恩惠。扶王的时代,大多数官吏都专注于中饱私囊,根本没有顾及治理。到处是没人照看荒芜了的农地、没有得到修补而被添埋的水路、损坏放置的堤坝、由于官吏的榨取变荒凉的市井街道。朱夏本来必须整治这些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作用。该做的事非常明白,但国库没有把这个目标加以实现的富裕。不能对被奸吏榨取得穷困不堪的民众再谋以重税,砥尚这样怜悯百姓减轻了赋税,但如此一来国库里就没有了充分治理土地的余地。



采鳞的病、国土的荒废,百姓的穷困——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就像在不停地印证着朱夏自己犯下的过失。这样,到了看到高岫山时,朱夏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奉贺是位于才国东面高岫山的城市。由才通往奏的关门前,奏的官吏兵卒正在等待。朱夏一行在此处下了马车,在才国兵卒看护中通过关门,越过了高岫。立于奏国一团先头的少女礼貌地施了一礼。



“见到诸位大人平安抵达,深感喜悦。我是宗王公主文姬,恭迎采台辅一行。”



“感谢,”荣祝首先回答道。接着表明了自己和朱夏的身份,对文姬的出迎表达了回礼。文姬点头说道:



“冢宰一行长途跋涉,一定很劳累了,采台辅看来也很疲劳的样子,我们准备好了奉贺近旁沙明山的宫殿——请。”



文姬指引的前面,是准备妥当的骑兽和由骑兽担乘的轿子。从奉贺到沙明乘骑兽很快便就到达,呈现在眼前的沙明山是贯穿云海的凌云山。进入山脚的城门,穿过隧道便到了云海之上,那里座落着规模不大但规整完备的离宫,离宫周围则是广阔的园林。



“这里是用来避暑的离宫。也许稍微有点冷,但考虑到台辅的身体,我们想离奉贺较近的这里大概会好一些。”



把采麟送往正殿,交给女官后,文姬这样向朱夏等人说明道。



“十分感谢您。”



听到朱夏道谢,文姬微微一笑。



“能帮到一点忙我们倍感荣幸。如果有什么不足或是不方便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地告诉我。考虑到采台辅对这里还很生疏,安排冢宰夫妇在正殿旁边的厢殿,这样可以吗?”



“当然的。有劳您如此周到,感激不尽。”



事实上,离宫的每处地方的确都经过细心调整。到处装饰着鲜花,众多的下官传立待命,为除了身上的穿着别无他物的朱夏他们,不光是衣物,连身边需要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地准备好了。



“请先慢慢适应这里,我尽量不起眼地在旁边照看,暂时请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好好休息吧。”



朱夏叩首表示了感谢。



※       ※       ※



实际上,不论朱夏还是荣祝,身心上都需要休息。对这样的朱夏他们,文姬尽心竭力地给予了关照。这给了朱夏绷紧的内心难以形容的安慰,同时也让她深深感伤。被给予如此之多,让朱夏切身体会到他国的奏坚如磐石的富余,这让她不得不感到心痛。



——仅仅二十余年。



“只经过这么短时间,王朝就要沉没……”



朱夏透过被赋予的堂室格窗向园林眺望,落寞地呢喃着。



“在奏国人看来,才一定很可怜吧。”



文姬端来竭尽心意准备的水果,略显为难地微笑道。



“没有您说的那种事。治国安邦原本就很困难,特别是刚刚革命后,时日越短越艰难。”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文姬干脆地回答,接着笑道,“朱夏大人和荣祝大人今后怎样打算?据说两位都是非常有才能的官吏。主上说如果可以,希望两位大人能在奏国施展才华。”



啊,一瞬间,朱夏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在才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作为官吏的朱夏已经死了。从此往后该怎么办——她心头抱着这样的不安,同时也对自己作为官吏没能充分尽到职责感到懊悔。如果能在奏这样富饶有余力的国家,再次作为官吏从头来过该有多好,朱夏这样想着。



但是,荣祝冷冷地张口说道:



“多谢您一片好意,但恕我们不能蒙受如此厚爱。我们身负着让才衰亡的责任,不能不知羞耻地受惠于贵国。”



“但是,荣祝。”



荣祝决然地摇了摇头。



“朱夏,那样不行的——我考虑我们差不多该告辞。”



“可是……”朱夏说道,“砥尚说过不许回去。”



“的确是这样,但不能因此就这样甘受着别人的温情,弃才于不顾。我明白如果回去一定会被以大逆问处,但不见得肯定被赐死。砥尚既然说了要我们离开,也许会饶我们一命。”



“但是……”



“就算被赐死,那也是我们犯下的罪过的应有报偿。”



“我们没有做出大逆——”



“敢说我们没有吗?我们从革命开始就被赋予高位,却没能帮助到砥尚、没能挽救朝歌。眼睁睁让百姓陷入困窘,未能尽义于民,未能尽忠于主上。所以被责难为大逆决非不当,以大逆被赐死也没有办法。”



“……荣祝。”



“万一,砥尚怜惜我们的性命,说不定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恢复正道很艰难,但决非不可能办到,我们为此尽力便可。即使结果没能如此,如果能活着,砥尚破灭后,也需要有人守护百姓的生活才行,支撑空位的才也多多少少可以作为我们对百姓不义的报偿。不是这样吗?”



朱夏沉默了。



“砥尚说了要我们送完台辅后回来,至少宣旨上这样说了。那么我们必须回去——是这样吧,青喜?”



荣祝回头望向静静站在堂室一边的青喜。青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兄长大概会这样说。”



“你留在这里也行。”



“别开玩笑了。就算只有兄长自己回去,我也绝对要跟您一起走。我不在的话,兄长就是上刑场肯定也要睡过头的。”



荣祝笑了笑,转向朱夏。文姬说道这怎么好,但朱夏也点了点头。



荣祝说得没错,是朱夏他们让才荒废了。这也许正是朱夏他们一味拘泥理想、过于轻视现实导致的。所以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贪生怕死,把以牺牲百姓为代价贯彻至今的东西舍弃不顾。



——我们有为正道殉职的义务。



※       ※       ※



文姬一再挽留,但朱夏等人整顿好采麟身边的事情后还是告辞了沙明宫,只留下了服侍采麟的女官和下官。仔细托付完采麟的事,朱夏、荣祝和青喜三人下了沙明山。文姬迫于无奈,只得为三人准备了骑兽。乘上由三名随从把缰的骑兽,朱夏等人只用了两天便回到了揖宁。随从们在进入揖宁的城门前放下朱夏等人后,道一声保重便立即起程返回了。然后朱夏他们径直通过城门,回到王宫。原本——他们就是送完采麟回来了而已。



朱夏等人穿过五门回到燕朝,向内殿施礼问候。看到他们回来,砥尚显露出极不高兴的态度。



“冢宰、大司徒,为什么……”带着哽咽这样问的,正是送走朱夏等人的小司寇。他带着朱夏等人回官邸,悲痛地说道,“诸位大人就打算这样甘受处罚吗?”



“那是主上决定的事,如果变成那样也没有办法。”



荣祝说完,小司寇垂下了头。



“……太宰和小宰怎样了?”



“等待秋官的裁定。秋官在尽量推迟结论,寻找各种理由延长审议。因为主上也没有说要赶紧……”



“主上情况怎么样?”



小司寇无言地摇了摇头。



“看起来好像脸色很不好。”



“好像是饮酒过度所致。朝议上也多次酩酊大醉……朝议进行中也好像毫无心思的样子,时而说出些意义不明的话,甚至有时唐突地叫喊出来,朝议基本都无法进行。”



“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夏禁不住叹息道。砥尚也病了,砥尚的朝歌正以惊人的速度走向崩溃。



朱夏等人在小司寇护送下久违地回到了官邸。官邸内像是在他们不在的期间遭到了洗劫一样,几乎所有匆忙离开时留下的稍有价值的物品都消失了。



“这实在是……”



对着失去言语的小司寇,荣祝劝道:



“不必在意。比起这个,倒是官吏中好像有人也开始出现不稳的举动。我们的这点私财不管怎样都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要小心不能让王宫的宝物受到损失,那些是以后拯救才的新王的东西。”



荣祝说完,小司寇表情扭曲着深深施了一礼。







朱夏等人在自邸静静地等待裁决。从主楼抬眼眺望,面前的园林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片初夏的景色。被登用入朝受赐官邸以来,朱夏直到此刻都没有过好好眺望这片园林的轻闲。忘我地奔驰了二十年,与荣祝见面也顶多是在朝议上,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在延延地持续着。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感觉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了。和青喜三人平心静气地眺望园林的事,可以说从未有过——就像完全觉悟了一样,朱夏现在可以平静地考虑着这样的事情。



这样等待着过了两日,刚过正午的时候,小司寇跑了进来。



“冢宰,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请您换上这个?”



小司寇拿出的是下男下女穿着的袍子。



“……怎么了?”



“太保找到了。”



“什么!”朱夏禁不住喊出声来。



“驯行找到了,在哪里?”



“在水阳殿……死去了。”



朱夏震惊得停住了呼吸。小司寇这样说明——收到朱夏等人邸宅被洗劫报告的天官,听从荣祝的建议,检查确认了王宫的御用物品。调查中发觉最近一段时间,宫中的奸吏看出了砥尚的王朝到了末路,开始放手掠夺王宫的财物。虽然这种行为还没有波及到王宫的深部——路寝和燕寝,但天官和秋官经过协商,还是决定了加强巡逻。然后,在后宫的里面——北宫主殿的水阳殿巡回检查的天官,因为闻到强烈的腐臭,发现了太保的尸体。



驯行的遗体被地毯包裹着塞在水阳殿的小屋中。看起来死后经过了相当长时间,尸体腐败到看不出原型,但从衣着判断,知道就是驯行。



“那正好是长明殿不见了的地毯。从遗体的样子来看,太保果然是在太师被害前后被什么人杀害了。地毯里面,有华胥华朵和尸体包在一起。”



“华胥华朵?”



“是的,而且花枝折断缺掉了一段,也许是放在怀里受到斩击时折断的。不管怎样,北宫基本上没有人可以进入,可以进入的……”



“……主上。”



小司寇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事情如此,难以向主上禀报,太宰、小宰也不在,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没人指挥一下大局的话……”



“我母亲——太傅那里呢?”



“已经通知了。太博说悄悄请冢宰来指挥一下怎么样。”



“是吗,”荣祝呢喃地回答道,然后从小司寇手里接过袍子,说道,“……我去吧,稍等。”



荣祝走向卧室后,站在堂室一边的青喜开了口。



“小司寇……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华胥华朵折断缺掉的部分找到了吗?”



“没有,”小司寇有些惊讶地回答。青喜做出思考的样子,叫住扮成下男的荣祝。



“兄长,请好好检查太保的身体,说不定折断的花枝在太保的身体里面——请您走好,路上小心。”



※       ※       ※



“……为什么那么说?”送走荣祝后,朱夏问道。



“偶然想到的,嗯,只是感觉而已。”



“不行,青喜。你坐下来,告诉我为什么。”



青喜不情愿地坐到椅子上,像是挨责备的孩子一样蜷缩起身体。



“……太保的身体受了许多伤,太师被杀害时,太保也可能同时被害了是吧。不是说当时地面的血迹看起来不止一个人的吗。所以,我想果然还是有太保的血在里面。”



“嗯……也许是这样。这能说明什么?”



“但是,杀害太保的人为什么把太师的遗体留在原地,只搬走了太保的遗体呢?当然多少理由都可能想到,但华胥华朵在一起、而且折断了,我想这就是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华胥华朵刺中了太保,这个时候花枝折断了然后留在了驯行大人的身体里。所以不得不把驯行大人的遗体隐藏起来。”



“……为什么?可以拨出折断的花枝的,不行的话,把华胥华朵和尸体一起放下离开不就行了吗?”



“的确是这样。所以……我想把太保的遗体隐藏起来,就是因为犯人不想被人知道华胥华朵在那里……”



“为什么?”



青喜沮丧地垂下了头。



“华胥华朵本来是台辅的东西,而驯行大人把它献给了砥尚陛下,所以持有华胥华朵的应该是砥尚陛下。”



“是啊……”



“我那天见到了驯行大人。驯行大人那时说了把华胥华朵献给了砥尚陛下,而且看样子献上后就不知道华胥华朵怎样了。那么,华胥华朵什么时候从砥尚陛下那里到了驯行大人身上?”



“那天夜里,砥尚拿着它探访了东宫……?”



“我想是这样,不过没有确信。因为也有可能是砥尚陛下命令下官进去的。不过,那天如果是砥尚陛下自己拿着华胥华朵去了东宫,那么我想砥尚陛下绝对不希望华胥华朵在那里的事被人知道,因为只有砥尚陛下明白是自己把华胥华朵拿去的。”



“那么……真的是砥尚?”



“也许,”青喜带着悲痛的表情回答道。



“为什么,砥尚要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砥尚陛下为什么不挺起胸说是自己做的。”



“啊?”朱夏抬起了头。



“砥尚陛下可是这个国家的王。就算砥尚陛下真的杀死了太师太保,又有什么人能制裁主上?”



“这是……一定是砥尚的洁癖吧。砥尚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出了那样残虐的行为。就算不是这样,在朝廷走向衰败的这个时期……”



“即使这样也不一定有要隐藏的必要。驯行大人本来也有谋反的流言。就算没有,砥尚陛下只要说驯行大人谋反了,所以杀之以示惩处就行了。”



“如果有谋反,百姓和官吏会对砥尚身为王的资格产生怀疑的。”



“可是主上已经说了驯行大人心怀反意杀了太师,姐姐和兄长也与其共谋试图谋反,而且准备以这个罪名制裁我们。”



“……虽然是这样。”



“没能断言谋反——我想不是这个问题。如果是因为畏惧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想把事情当作没有发生,那么不会隐藏尸体,而是说驯行谋反。因为就算隐藏起尸体,砥尚陛下还是知道自己的罪过。不怪自己,是驯行大人错了,这样说的话,就可以避而不视自己的罪过。”



“的确是这样,”朱夏点了点头。“那么……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对华胥华朵很在意。砥尚陛下不管太师的遗体,却藏起了华胥华朵。就像比起杀人的罪过,更惧怕华胥华朵一样——到底为什么砥尚陛下把华胥华朵拿到了东宫去?不,不光是华胥华朵……”



朱夏眨了眨眼睛,“不止?”



“当然是这样。砥尚陛下拿着华胥华朵和剑去了东民。在路寝燕寝按惯例除了门卒和护卫,原本不可携带刀剑,就是主上,能够佩剑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后宫的正寝。在仁重殿和东宫,就算是主上也不能带剑进入。”



朱夏心里一惊。



“砥尚陛下在去东宫时就特意携带了佩剑。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斩杀太师、太保另当别论。”



砥尚下定了决心去东宫,带上剑,拿上华胥华朵。这不见得一定是杀意的表露,但这大概至少会是怒意的表露。去什么地方要带上剑的话,要么是因为惧怕、要么是因为怒气。但没有惧怕的理由,至少在那个晚上,长明殿里只有消瘦的老人和软弱无力的男人,都是连剑也没有、对砥尚构成不了任何威胁的人。



“砥尚一定是发怒了……顺着怒气、握着剑和华胥华朵去的东宫……”



“我想是这样。问题是为什么华胥华朵和砥尚陛下发怒之间有关联。”



“砥尚大概是在对驯行发怒吧,认为驯行拿了台辅的东西,让他蒙受了耻辱。”



“都是驯行大人献上华胥华朵时的事。那个时候发怒可以理解,为什么时至今日才发怒?”



朱夏思考着,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说道:



“砥尚是不是用了华胥华朵?然后知道了自己理想的才根本不是什么理想之国。所以——”



青喜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这样……不是很清楚。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应该和华胥华朵有什么关系。大概从驯行大人献上华胥华朵时就开始了。”



“也许把,”朱夏按住了胸口。“……是这样的话,那同时也是荣祝的罪过……”



“兄长的?为什么?”



“因为本来劝驯行献上华胥华朵的就是荣祝啊。”



听到朱夏的话,青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兄长?是兄长这样劝的?”



“我想……是的。我偶然听到荣祝和驯行的对话。那时候,驯行正在为没能对砥尚提出有益的助言、没能起到任何帮助而烦恼。他说自己是没有用的弟弟,说自己大概会被砥尚看不起。我想荣祝因此才劝他献上华胥华朵。”



朱夏只是偶然穿过园林的树林,因为是顺路经过,并没有听到全部的对话。但是荣祝说献上华胥华朵或许可以多多少少起到些帮助,这件事他会保密,这样就算是驯行的提案了,只有这几句话听到了。



“……怎么会这样,”青喜表情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朱夏皱了皱眉。



“这样怎么了?”



“啊……不,没事。只是有点吃惊……”



“你这个表情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怎么了,青喜?”



青喜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几次像是要找地方逃走一样扫视着堂室、观察朱夏的表情。



“告诉我,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是……因为驯行大人非常干脆地否定了……”



“什么事?”



“所以啊,”青喜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见到驯行大人时,我说可能砥尚陛下用华胥华朵确认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但是驯行大人非常干脆地否定说那不可能。我觉得这一点很奇妙。”



“为什么?”



“因为驯行大人从来都很重视兄长的意见对吧。砥尚陛下说白就是白,就是这样的人,不论什么时候和兄长比都觉得自己不如兄长……这样的人,竟然那样干脆地断言,所以我觉得奇怪。”



“也许……是这样。”



“所以——虽然没有根据,我想说不定是驯行大人使用了华胥华朵。”



朱夏张开了口——有可能。驯行因为自己没能提出助言而消沉,他把从采麟下赐给他的华胥华朵献给砥尚前,完全有可能使用过。因为如果能知道华胥之国是怎样的国家,也许就能提出有效的助言。华胥华朵只有拥有国氏的人才能使用,驯行是王弟,当然拥有国氏。



“那么……驯行看到了华胥之国,知道了那和才——砥尚追求的才完全不同?”



“我想是这样。因此才会那样干脆地否定。不过,所以有些奇怪。”



“奇怪?”



“对。如果驯行大人看到华胥之国,认为那不是才,那么砥尚陛下使用了华胥华朵后,更不可能满足。这样考虑的话,那也许是砥尚陛下并没有使用华胥华朵吗?”



“这个……”



“砥尚陛下当时真的很迷茫,所以连日地探访东宫,找太师和母亲进行商谈。砥尚陛下也应该明白自己座下的椅子就要坏掉了的状况。明白如果不趁现在矫正道路,这样下去迟早走到尽头。在这个关头,有人送上了可以告诉他答案的宝重,他能做到不使用它吗?”



“……也许很困难吧……”



“是这样吧?使用华胥华朵的话,我想砥尚陛下要么会非常绝望,要么会急速地改变施政方式。可是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砥尚陛下唐突地变得非常有自信。根据驯行大人的记忆,正好是他向砥尚陛下献上华胥华朵的时候开始。”



“那么砥尚使用了华胥华朵?所以获得了自信——不,不可能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但是……另外还有台辅。台辅多少次地说过,梦中的才没有一次和现实中的才重叠过,一直都在远离,这就是说才没有一点向在她在华胥华朵的梦中见到的华胥之国靠近。”



“大概是这样吧,”朱夏垂下头。想到过错得竟如此深重,就感到十分耻辱、悲伤。



“但是,真的可能是连一次也没有么?”



朱夏仰头望向青喜。



“至少刚刚登极时,砥尚陛下得到了天意是吧?王朝从最初第一步开始就完全踏错了方向这样的事——如果真的错到这种地步,就算只有二十余年,可能保持玉座这么久,从一开始可能会有天命下达吗?”



“……应该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我们的确在许多事上失败了,但也有看起来顺利的时期,而且也有一点点没有失败顺利完成的事。虽然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是那样。”



“是这样吧……华胥华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传说华胥华朵能在梦中让人看到华胥之国,是不是这个说法原本就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说不定,华胥华朵根据使用者不同而让人见到不同的梦。”



“怎么可能?”朱夏吃惊地张开了口。



“但是,这样想的话就可以说得通了。台辅使用了华胥华朵,但是台辅见到的华胥之国只是台辅的东西,所以那和砥尚陛下追求的理想没有重叠过。驯行大人也使用了,然后驯行大人见到的华胥之国也只是驯行大人自己的东西,跟台辅见到的华胥之国不一祥,和才的现状也不一样。”



“怎么可能……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砥尚也用了?砥尚见到了砥尚的华胥之国,这与他追求的目标一致,所以砥尚突然变得很有自信了……?”



青喜点了点头,“我想华胥华朵让人见到的华胥之国,并不是理想之国的名字,不是让人见到国家应有的姿态。砥尚陛下见到的华胥之国是砥尚陛下理想中的国家。台辅在梦里见到了台辅理想中的国家,大概那一定是充满慈悲的国度吧,因为是麒麟的梦啊,那里面连一丝一毫的无慈悲都不包含。所以那根本不可能和现实的才相重叠——我想应该是这说。华胥华朵并不指明正道,只是通过梦把使用者的理想展现出来。”



“但是,那样的宝重有什么意义?”



“意义当然有,因为人意外地对自己真正渴望着什么并不清楚。”



“怎么会,”朱夏失声笑道。



青喜有点为难地皱起眉梢。“姐姐不会迷茫吗?自己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时候呢?”



“这个……”



“比如说,姐姐从奏回到了才。可是姐姐被奏的公主问道能不能留在奏效力时,看起来很高兴。那是因为您有心想留在奏是吧?但是像这样,您还是回到了才。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想荣祝讲的也有道理。我确实一瞬间想过要留在奏。但是正如荣祝说的,我身上也有让才如此荒废的责任。我们曾经打着正道的旗号反抗扶正,和砥尚一起共同构筑起王朝。既然这样,又怎么能在这时抛开正倒。”



“这是意味着您在要求自己这样做不行,还是说无法舍弃?”



朱夏困惑了,青喜的提问实在很微妙。



“要说是我要求自己这样做不行,也许是这说。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做出舍弃正道的事。我想自己不可以这样做。”



“不可以这样做,这是您针对自己的禁止是吧?正因为您对舍弃正道这个行为感到有诱惑,所以必须要加以禁止是吧?”



“不是这样。是因为我想做一个不会舍弃理想的人。舍弃的话绝对会后悔,我想一定会变得很讨厌自己。我不想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即使这样,也还是能感到诱惑,对吧?”



朱夏沉默了。好像感到自己是种很可耻的生物,无地自容。青喜微笑道:



“啊,请您不要做出那样的表情,我不是在轻蔑姐姐。扔掉什么正道,想在奏重新来过的心情,谁都会有。不可能不感到诱惑。您能够压抑住诱惑坚守正道,所以我认为姐姐很了不起。一开始就没感到诱惑的人能守住正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谈不上什么了不起。对罪行感到诱惑的人,却能以断然的态度远离罪行,能做到这样的人比从没有感到过诱惑而做到的人了不起得多——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就像您这样,人往往并不很了解自己的真正想法,我的确这样认为。本来渴望那样做,但会感到那样做不行;或者想到自己如果那样追求大概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感到不安,但因为对心里感到不安的自己感到不快,所以故意做出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或者表面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样希望理所当然,但在内心深处又无法认同。人就是这样复杂,各种各样想法交织在一起,或掩饰或扭曲着,却把真正的想法掩盖了起来。”



“……也许是这样。”



“这样的话,有华胥华朵就能起到帮助了。能把迷茫或混乱都去掉,让人看到自己真正向往的国家姿态,就不必因其他杂念而迷茫了。我觉得华胥华朵就是那样的东西,能过滤理想把不纯的杂念去掉。”



朱夏点点头。青喜露出微笑,然后脸上很快又蒙上阴影。



“问题是兄长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荣祝不可能知道,大家一直都以为华胥华朵能让人见到国家的应有姿态。”



“是这样的话就好……”青喜避开了视残。“如果兄长明知道华胥华朵的真正含义,还特意劝诱驯行大人那样做,那就是很严重的罪过了……”



罪,朱夏呢喃着,发觉到这一点的同时,感觉到内心像血液褪去了一样开始变得冰冷。



华胥华朵并不能让人见到国家应有的姿态,只是明确做梦者的理想。明白这一点,还特意给了砥尚的话。砥尚什么也不知道地使用了华胥华朵,然后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这意味着眼睁睁地把砥尚推上了失道之路。砥尚使用了华胥华朵,这等于他白白失去了修正自己前进方向的机会——。







朱夏这天没能睡着。躺在床上听到荣祝回来的声音,但装作睡着的样子没有出去迎接。现在没法去看荣祝的脸。



荣祝知道华胥华朵是什么样的东西吗?虽然认为他不会知道,但也觉得即使知道也不奇怪。采麟见到的华胥之国,连一次也没有和现实的才重叠过,一点也没有接近过——只要听到过这个,就可能会对华胥华朵产生怀疑,只要产生怀疑就有可能发觉其真正用处。



如果已经知道,还那样劝诱了驯行。如果是为了隐藏自己劝诱驯行的事实而保持了这件事的隐秘。那么就意味着,荣祝明知道砥尚的梦不可能会端正地的前进道路——明知道砥尚会因此走向失道,而这样劝诱了。就是说,荣祝导致了砥尚失道。



不可能是这祥。荣视是砥尚的朋友,是和兄弟一样的存在。砥尚失道的话,支持他的荣祝也会有罪。担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去特意促成那样。



一面这样想,一面又不禁想到是不是砥尚因此才会发怒。驯行献上了华胥华朵,砥尚使用了它,然后获得了对自己理想的确信,往错误的道路上突进了。砥尚端正自己的最后机会,因为华胥华朵失去了。砥尚知道了华胥华朵真正的意义——误解驯行明白一切却仍然献上的话,那么拿起宝剑和华胥华朵冲去东宫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对,本来就有驯行有反意的流言。把这一点和华胥华朵的真正意义结合起来考虑,砥尚会认为被驯行欺骗也合情合理。



(但是……这个流言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



至少朱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流言,这个说法究竟从哪里出现的呢。如果是什么人故意传播出这样的流言,然后这个什么人又把华胥华朵的真意悄悄告诉了砥尚——。



(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



怎么可能是荣祝。朱夏选择为伴侣、毫不吝惜地倾注了敬爱的对象。这样的荣祝,怎么可能,好可怕——。



(不可能)



荣祝怎么会让砥尚陷入罪孽,他不是这种人。而且荣祝现在回到了才,如果是荣祝想从砥尚手里夺走玉座自己坐上去,怎么可能会冒着被大逆的罪名处死的危险回到才。



(绝对不可能……)



※       ※       ※



直到接近天明,朱夏才浅浅地睡着,然后听到堂室传来的嘈杂醒来,为了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起身的时候,青喜走了进来。



“啊,您醒了吗?”



“发生了……什么吗?”



“听说是主上不见了。”



“啊!”朱夏下意识叫出了声,双腿颤抖地问道,“为什么……在哪里?”



“不知道,官吏们在四处寻找。好像砥尚陛下的骑兽也不在了,官吏们都看起来相当慌乱,说主上也许是去见台辅了。”



“砥尚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去见台辅?……青喜,驯行的事……”



“结果,大家还是在商量之后一起去跟主上说了。听说砥尚陛下听到消息后脸色变得铁青,瘫坐了下去。后来粗暴地分开众人冲了出去,那之后人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十分担心。”



“是吗,”朱夏呢喃着握紧了双手。“……荣祝呢?”



“昨夜很晚回来了,照例进了书房再没出来。刚才去通知后起来了,然后说为了暂时指挥众宫去了朝堂,说不用叫姐姐也行,您要起来吗?”



朱夏答应后,起身去了堂室,在那里等待消息。但直到晚上也没有任何消息,这时官邸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外面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但朱夏没法出去。本来朱夏荣祝都不能走出官邸的,门口有门卫看守。荣祝既然已经再三出入过了,对朱夏也有可能通融,但也不能就为了看看外面的样子轻易请门卫让她出去。



青喜像是明白了朱夏的心意似的点点头,从堂室出去后,又很快返了回采,告诉朱夏外面没有什么。



“我给了门卫一点东西打听了一下。”



“青喜……”



“非常时期,您就原谅我吧。主上不在的事传开了,官吏们好像都彻底慌张起来了。有人趁现在出了王宫,也有人趁机物色值钱东西,一片混乱,不过也只是这样。”



“是吗……”这样呢喃着,朱夏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青喜,我很不安……心里虽然明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砥尚真的是出门了吗?难道……”



“不可以说,”青喜断然地回答道,“现在谁也不能确定。”



※       ※       ※



这天晚上,荣祝没有回来。翌日黎明,直到晚上还是没有回来。外面的嘈杂也停息下来,周围恢复了气氛紧张的寂静。



到了天色转亮,朱夏忍耐不住站了起来,说道,“……我出去。”



必须去见荣祝——朱夏颤抖着,无法再这样只抱着不安地忍耐下去了。砥尚去了哪里,真的是消失到了什么地方也好,但如果不是那样——



青喜叹了口气,从衣橱中取出一件衣服。



“姐姐现在是蛰居中,所以请你尽量穿着得不起眼一些,就穿这件下女穿的衣服吧。”



朱夏点了点头,接过了衣服。在卧室更衣出了堂室后,看到青喜也换上了同样的短袍站在那里。



“青喜,你这是……”



“当然是和姐姐同行了。被人知道蛰居中的姐姐出去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如果被人发觉,就由我来挡着,到时姐姐什么也不要管,只管赶回来就是。门卒那里我打点好了——知道了吗?”



“但是,青喜。”



“不用说了。好了,赶快走吧,等天亮了就麻烦了。”



朱夏踌躇地点了点头,通过故意把视线转向他处的门卒身边出了官邸。天亮前,宫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为了防止万一遇到认识的人,朱夏低着头,沿着青喜挑选的小路急急忙忙地向位于外殿的朝堂赶去。



一边担心被看到,一达登上基坛。大门处有兵卒彷徨不安地守卫着,他们熟识朱夏的相貌,但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朱夏!”



朱夏静静走入堂内,荣祝惊讶地抬起了头。大堂里面,不仅有小司寇、夏宫长大司马,还有本该在蛰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职左迁的大司寇。



“……主上情况怎样?”



“还没有找到,”说着荣祝走近朱夏,“怎么可以随便走出宅邸,而且是两个人一起都跑出来……”



“荣祝,我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朱夏这么说,荣祝微微皱起眉头,望了望身后的官吏,然后点点头,说道,“到这边来。”荣祝指的是设在朝堂两侧的夹室。朱夏进去后,荣祝也随后走了进去,然后青喜留在外面关上了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着向自己问话的荣祝,朱夏握紧了双手。“荣祝……砥尚去了哪里?”



“不知道。骑兽不见了,有人说可能是去了台辅那里。姑且向沙明山放飞了青鸟,告诉那边如果见到砥尚请告知我们,但至今没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吗?”



荣祝吃惊地睁大眼睛,“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是吗,”朱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有件事想问你。驯行心有反意这个流言,你从哪里听到的?”



荣祝的表情微激变得僵硬,说道,“……是啊,是从哪里来着。这怎么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请你好好想想。”



荣祝躲开了视线。



“这个嘛……好像是有谁悄悄告诉我的,也好像是在下官聊天时偶然听到的……”



谎言,朱夏直觉到荣祝在说谎。这是她与荣祝长期共同度过人生后获得的直觉。



“请查清流言的出处——不,我想调查。让我去调查没问题吧?”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当然,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会让人去调查,总之在找到砥尚、我们的处分决定之前先静下心来。”



“还是说,传出这个流言的……是你?”



荣祝一瞬间流露出畏惧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么会。表现得似乎平静,朱夏却已经明白他在心慌了——他们一起步履过的时间,足够让朱夏能够看透他的这个心情。



“你为什么劝驯行献上华胥华朵?”



“什么事情?”



“是你劝的吧?那时我正好路过你们旁边。”



荣祝睁大了眼睛,流露出明显的慌乱,“……嗯,我的确有那么劝过。”



“明知道华胥华朵其实是什么样的东西?”



“朱夏,”荣祝看着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说什么,从刚才开始就像在谴责我一样。”



“……为什么?”朱夏感到泪水在奔涌出来。果然,一切都是荣祝。“为什么,要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为什么唆使他犯下罪孽?”



荣祝背过了脸,然后决然地转过来,望向朱夏。



“不是我劝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别人,是砥尚自己的选择。”



“是你那样设计的!”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证明你的想法吗?”



“不能,我不想去证明。我知道了你的罪,这就够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荣祝说着,握住了朱夏的肩头。



“不是吗,一切都因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荣祝。”



“我们犯下什么过错了,何时背逆过正道了?可是不管怎样粉身碎骨地尽力,国家依旧毫无起色,为什么?”



“这……”



“我多少次思考过,但想不到是高斗的人才问题。他们都忠于职守不遗余力地工作着,遵循正道,为国家竭尽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败,这究竟为什么?”



“……可是砥尚也是这样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们不同。要求我们的是作为官吏的器量,但对砥尚采说,是需要身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为砥尚有值得被下达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举为王吗?然而他的天命尽了,砥尚不再具有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吗?”



“实际上,”荣祝压低了声音,“我说驯行或许有反意的时候,砥尚连调查也没有就信以为真。明白吗?我决没有断言驯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这种可能性。但砥尚不仅没能一笑了之,对驯行连询问也没有询问过,也没有有调查过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驯行,对他产生怀疑的是砥尚自己。不仅如此,砥尚连我们也怀疑了。不是我引发了他的疑念,是砥尚自己产生了怀疑。”



“荣祝,这称不上理由。”



“为什么?并不是我对驯行做了什么。对驯行恼怒,提剑行凶的是砥尚自身。砥尚变得为了梦想就漠视国家现实的荒废、即使这样还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傲慢。对人充满猜疑、无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驱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变成这样的人了。所以,是天放弃了砥尚。”



朱夏挣脱了荣祝的手,“是你想把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吧。”



“并不是我对太师和驯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让国家衰败的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嘴里说着我们自己也有责任,你却毫不认为自己也有错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过错、所有的责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上了犯罪。”



“我——”



“你只要认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满足了是吗?即使自己被砥尚怀疑为大逆,被拉上刑场杀头,这样就没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还是正义的了吧。罪过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也是正义的……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这是事实。”



“不是!”朱夏摇着头,“砥尚对你来说,应该是相当于弟弟一样的存在,同时也是朋友,是主君。是你背叛了这样的砥尚,不去挽救还怂恿罪行,为了你自己被人称颂为正义,让他背负所有的罪过。这不是罪是什么!”



荣祝脸色变了。



“你的这种行为哪里有正义,哪里是正道?”



荣祝无语沉默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失礼,”青喜急促地说道,打开了门。



“怎么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赶去。紧跟着青喜后面,表情歪曲着的官吏们一齐涌了过来。



“禅让了!”



朱夏停住了脚步,“刚才,你说什么?”



“白雉鸣叫了末声。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禅让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稳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后马上赶来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长大宗伯用手遮住脸说道,“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时鸣叫一声,退位时鸣叫末声。只有在禅让的场合,会留下退位之王的遗言。



“遗言……?”



“遗言说——责难无以成事。”大宗伯说完,哭倒在当场。







一时间,朝堂里充满了号泣和呜咽的声音。想到官吏们至今仍如此仰慕着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闷塞满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是一半处于呆滞状态的荣祝的呢喃。



“砥尚没有从自身的罪过中逃走……做出了改正过错的选择……”



朱夏这样说完,背后传来小小的呻吟声。紧接着荣祝从朱夏身边走过,退出了朝堂。官吏们也随之而去似的,纷纷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为了转告这个讣报吧。和向着朝堂东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们相反,只有荣祝的背影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责难无以成事。”



听到带着伤感的声音,朱夏回过头,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说的是什么……?”



“一定就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思——谴责别人、非难对方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么意思?我决没有做出谴责非难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摇了摇头。“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说自己。然后,也想把自己得到的这个结论,作为教训留给众官们。”



“砥尚在说自己?指什么?我不懂,他责难了什么?”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惊。



“我想一定是这样。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亲这样说过。很久以前——还在高斗的时候,砥尚陛下举起高斗的旗帜,兄长去参加了,我当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劝说母亲,说母亲您也一起去吧,参加高斗吧。然后母亲当时就说了类似的话。”



“慎思大人?”



“他说责难别人容易,但不会因此改正什么事情。”



※       ※       ※



“我信赖砥尚。”



——慎思这样说道。



“但是,我不能赞同那个称为高斗的什么组织。我也对砥尚这样说了。”



“为什么?”青喜向义母问道。



“你自己动脑思考。我不喜欢责备人。该说的话我已经对砥尚说过了,之后要靠砥尚自己考虑,然后做出选择。”



“怎么这样啊。”



青喜说完,养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啬思考。”



“嗯……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母亲不喜欢责难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当然,如果仅仅是责备人,想说多少都能说出来。我对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嘴上说你做得不对容易,但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认为这个国家怎么祥,王怎么样?”



“我觉得主上已经背离了正道,因为国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么,如果主上和台辅死去,青喜准备升山吗?”



啊,青喜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摇了摇手,“我——您指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



“我这种低微的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国家,砥尚大人或兄长的话也许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却因为别人也做不到就谴责吗?”



“嗯……不是,那个……”



“有资格谴责主上的,难道不应该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统治国家的人吗?”



“……也许是这样。”



“我想对砥尚来说也是一样。我也觉得才的现状非常严重,也许可以说一切都是主上的责任。所以有人对主上提出非难也许是当然的事,结社组党高声呐喊或许可以把这份心情传达到主上那里。砥尚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但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谴责砥尚你这样做不对也许很容易,但如果问我该怎样做,我回答不出。想让国家复兴,的确需要让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该怎样做。只是,认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对——但可以只因为这样就谴责砥尚吗?”



“……虽然是这样。”



“所谓改正,就是这样的事吧。能够向对方说出不是那边、是这边时,才能称之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为知道正道是什么才聚众高呼的吗?”



“也许是这样。我首先告诉了他这不对。虽然我不能指出怎样才是对的,但我跟他说我不能赞同你现在做的事情。不过既然他听完我的话,还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么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样去尝试也好。”



“去尝试也好……想不到母亲还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错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错了,砥尚是能够接受并且能勇于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说完,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非知道砥尚在做的事是错的,只是感到不适宜。既然感到了不适宜,就不能伸手帮他。但我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的才是对的,所以没有谴责他的资格,也没有想过去谴责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觉得砥尚做得对,就去他那里援助他。”



“但是……”



那样的话,等于青喜认为慎思的做法是错的。青喜苦恼地抬头望向慎思,养母笑了一笑。



“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错了而砥尚正确,那国家会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转。最重要的事在这一点。”



※       ※       ※



“我……直到现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点母亲讲的事。责难人容易,谁都能做到。但是,单纯责难却不能告诉对方正确道路的话,从中产生不出任何结果。改正意味着要成就什么事情,而责难什么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遗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说过吗?说我们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从扶王时代起一步也没有进步。”



“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那是为什么?”



“如果知道就好了。”



“这样考虑怎么样?想一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促使国家前进的能力。”



朱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知不觉抬高了嗓音,“这……你在说我们很无能,说我和砥尚他们无能?”



青喜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能力并不是坏事对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我完全不会用剑。要是被人说‘你不会就是不对的’,那我就犯愁了。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的事。”



“那你想说是我们不适合?说我们不适合参与朝歌,没有施政治国的能力?”朱夏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天要给这样的砥尚下达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份真挚呢。”



“那你就是说……理想很高,但没有实现它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适合而己。”



“不适合的人掌握着国权就是罪过。的确,人无能不是罪过。但王和治国不是这样,玉座上不能坐上无能的王!”



“所以说啊,”青喜话说到中途停住、低下了头。朱夏也察觉到了——是的,只有王不允许是无能的。不适合治国就不能被原谅。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轻柔地说道,“这只是因为有砥尚陛下的遗言才这么想的……说不定,是砥尚陛下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东西。”



“从根本上……?”



“责难无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觉得正是因为砥尚陛下从最开始就误解了这一点,所以察觉到之后特意留下了遗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摇头,青喜微笑着蹲坐在她面前。



“治国意味着要去施政对吧。对砥尚陛下来讲,就是必须要考虑应该怎样去做。必须考虑着应该怎样施政、怎样治理国家,然后去追求国家应有的姿态。可是,砥尚陛下真的有考虑过这些吗?”



“当然了!砥尚从高斗时代就……”



青喜点了点头。



“砥尚陛下一直在讴歌国家应该这样那样,我每次听到时也总会感到陶醉。但是,到了现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吗?……不,一定曾经是理想。但是,那个所谓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与扶王相反的基础上呢。”



朱夏呆呆听着。



“扶王的课税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考虑到应该减轻。可这样一来国库就变得空虚,连座堤坝也建不成了。发生饥荒时也没有粮食储备,无法施米数民——对不对?”



“……是啊。”



“砥尚陛下对税为何物,为了什么存在、加重为什么是罪、减轻又为什么是善,真的有好好想过吗。是不是只为了不像扶王一样才减轻的呢。减轻赋税会发生什么,是考虑到这些后再得出的结论吗……”



朱夏没有可以回复的话语沉默着。



“母亲说得很对,谴责人很容易。特别是像我们这样,高举着理想谴责人真的很容易。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们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过,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是否真的是国家应该的姿态。看到扶王课的税重,就那么单纯地认为减轻为好……”



说着,青喜叹了一口气。



“税轻些为好,这的确是理想。但是,真的减轻税后,就无法做到润泽人民了。课税重了人民艰苦,减了人民依然艰苦。把这些考虑在内,经过充分的思索再得出结论,大概必须这样找到答案才行。而我们没有经过这样的摸索。”



朱夏终于明白了青喜说的话。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对砥尚说过,要决定税收就要看清现状民情,然后决定出适当的税制大概才是正道。被反问那应该是多少时,慎思沉默了。是的——对慎思来讲,也一定无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确的税率吧。慎思提议尝试一下怎么样的时候,砥尚拒绝了。砥尚说不能在被重税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负担了。



“对砥尚陛下来说,国家的应有姿态是独一无二而且绝对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尝试或者暂时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对自己的华胥之梦持以绝对的确信,无法接受受协。但是这个确信却是通过谴责扶王培养起来的梦幻。”



“你说得对,”朱夏喃喃地说道。



朱夏他们的眼前是衰败的王朝。朱夏他们只是满足于非难扶王。朱夏对扶王的重税提出谴责,但那并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仅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税压迫得呻吟而单纯的感到义愤。谴责扶王为什么课税苛刻、不体恤民情,坚信应该减轻赋税,但朱夏他们连想像都没有想像过,税减得太轻人民竟然也会艰苦。



是的——他们以为自己对正道自知自明。因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为属于恶行是很明显的事实。朱夏他们彻夜地聚会商讨,谴责扶王、畅谈国家应有的姿态、描绘出了华胥之梦。这的确是通过谴责扶王才孕育出的梦想。最开始暖昧的东西,随着不断找到扶王施政上的错误,逐渐变得具体。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这样短路地去考虑,的确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这种廉价的确信,仅仅维持了二十余年。和砥尚一起构筑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还脆弱。



“……我们,的确很无能……”



国家是怎样的存在,一点也没有明白。治理国家需要的知识、思虑和方针都没有。



“没错……我们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么,我们一点叫没搞明白。没有明白却满以为自己明白了。以为自己既然能够谴责扶王,就当然比扶王更懂得什么才是施政……”



朱夏捂着胸口呆坐在原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跑进堂室的是脸色苍白的慎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点了点头。



“……白雉鸣叫了末声。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责难无以成事。”



慎思睁大了眼睛,然后低下头,遮住了脸。



“是这样……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着,然后抬起了头,“他是了不起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声音中带着理解了一切的彻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诲过青喜责难不等于改正,那么对砥尚犯下的过错,从一开始就应该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当时就没有参加高斗。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们没有资格掌握朝政的无能。轻易地非难扶王,满以为这样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说完,慎思吃惊的转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们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恼火吧。”



“别这样想,”慎思说着,轻轻跪在朱夏面。“我怎么可能会这样看你们。”



“但是……”朱夏强忍住哽咽。现在朱夏既感觉无地自容又对自己愤怒。自己不仅无能,而且对自己的无能居然是无自觉。



“不可以这样责备自己。那么朱夏现在明白了应该怎样做吗?”



“我们不应该掌握朝政,应该把它交给有资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谁?对于空位的才来说,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目必须尽快。”



“这个……”



“不可以这样的自责。对别人、自己都一样,砥尚留下的话很对,不知道答案,只是谴责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声痛哭起来。对无能的自己懊悔,更对毫无自知自明的自己懊悔。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对不起百姓。



“我也参与了朝政。而且什么才是正确的,到最后还是没有明白。明知自己对朝政这样无知无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王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朱夏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听说以前也不过是市井里一处会馆的掌柜。对那样的宗王来说,会懂得何谓施政吗?不管是朱夏还是砥尚——包括我,没有必要为了自己不懂而感到羞耻。如果说有你应该感到羞耻——应该后悔的事情,那么只有一个,就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确信。”



“我们……”



“但是现在已经对它产生怀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并非不是无知、并非没有错误对吧?那么,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样。”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这个过错的方法只有两个。从现在开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改正,或者断定自己没有足以胜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选择了后者。从感情上很想说只要从头来过就够了。但是砥尚选择了后者,贯彻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没能原谅自己坐上了玉座。”



“因为自己的无能……?”



“因为下手杀害了他父亲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着捂住了脸。“……您已经知道了吗?”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劝诱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惊地望着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虽然是出于窘迫,但荣祝的行为不能被原谅,作为母亲,我觉得很可惜。对自己没来得及在他变成那样之前加以纠正感到懊悔,我对不起荣祝……”



“母亲大人。”



“所以,至少让我们来祈祷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祷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耻辱,不会永远背离他即使做出那种行为也仍要坚持的正道。”



领会了慎思想说的话,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荣祝出了堂室,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独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张张要站起来的朱夏的手腕。



“坚强些。我们现在不能忘记真正需要怜悯的对象,我们肩上仍然担负着百姓,刚刚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动着泪水,但比起这个更显露出一股决然的神情。



“砥尚为才留下了台辅,空位应该不会持续很长。砥尚直到最后没能忘记自己肩上担负着的东西。如果同情砥尚,我们更加不能忘记这一点。怜惜砥尚、荣祝的话,我们就必须背负起他们两人的罪过争取赎罪。”



说着,慎思转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你只想陪在朱夏身边做个无位无责小人物的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点了点头,“遵照您说的做——黄姑。”



青喜对养母端正地施了一礼。王的姑母,熏陶出成为飘风之王的砥尚,给予他极大影响,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作麒麟的贵色——黄色,所以这样敬称慎思为黄姑。



慎思毅然地点了点头,望向朱夏的脸,然后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跪了下来,抱着朱夏痛哭出来。朱夏紧紧地扶住慎思后背,忍受着慎思紧咬领口压抑着的呜咽。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声音里带着颤抖。



心里明白那消息会是什么,一定是讣报——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来,迅速走出堂室、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