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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和糖果子弹合不来(1 / 2)



新闻内容摘要



十月四日清晨,在鸟取县境港市蜷山的山腰处,发现遭到分尸的少女尸体。身份已证实是居住在该市的国中二年级学生海野藻屑(十三)。藻屑同学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便行踪不明,发现尸体的是就读同一所国中的女性朋友A同学(十三)。警察目前正在搜查嫌犯并调查犯罪动机,同时对于A同学为何会前往尸体所在的蜷山,展开详细的讯问……



第一章我和糖果子弹合不来



转学生海野藻屑突然闯入……不,是转入我们班的时间,是那一年九月的三日或四日左右,一个暑假刚刚结束、第二学期正要开始,令人懒洋洋的阴天早晨。她的名字以意想不到的漂亮字体写在黑板上,看到那名字的我们,只有一个很普通的感想:「这名字太离谱了把!」总之,就是很不象话!姓海野的话怎么会配上这个名字呢?不,这跟姓氏无关,应该是「藻屑」两字本来就不妥。



隔着走道,坐我旁边的男同学,花名岛也低声碎碎念道:「真想看看她的爸妈呐——喂!」他看向走道这边的我:「你也这么想吧,山田?」我正要点头时,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用自动铅笔的尖端戳戳我。一回头,她说出了让我惊愕的情报:



「小渚,那家伙的老爸就是海野雅爱哦!」



「……啥?真的假的?」



「海野雅爱不是本地人吗?他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呀。」



「嗯,这点我是知道啦……」



我想起了过去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海野雅爱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他很出名,虽然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详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当红时期的出道歌曲非常好听,直到现在仍然常被用来当作车子,化妆品或者是丝袜等广告的广告歌曲。



『人鱼之骨』



作词·作曲海野雅爱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发现了你的存在



如梦似幻的美丽人鱼



仅仅一瞬又消失无踪



于是我开始不断地造访这片海洋



只为了寻你……



终于找到你出声呼唤



你回头望向我



如梦似幻的美丽人鱼



你向我靠近



于是我伸出手终于抓住你



用我的手抓住了你……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首美丽的歌曲的第三段歌词。捕获可爱人鱼的男主角,竟然意想不到地,将人鱼做成生鱼片吃掉了。人鱼哦!活生生的哦!于是骨头成了漂亮的浅桃色,听说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好恐怖!



直到第二段为止,这首曲子都还相当地罗曼蒂克,观众们也都因此而迷上了海野雅爱,但是那个第三段歌词……



第三段歌词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快乐分尸的杀人过程。



转学生是那位名人的女儿,再加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因而引起了班上同学的兴趣。惟独我一个人冷眼旁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盯着桌子。



从我烦恼着自己的将来还有哥哥的种种,最后总算大致决定了国中毕业后的人生方向,而打从心底决定今后「不再烦恼、不再涉入那些与生存无关的琐事」起,到今天刚好满三个月。钱、钱、钱。因此我对这家伙的想法,就只有「她的父亲是名人,所以家里很有钱,真羡慕啊!」这样。



可是那个转学生——海野藻屑却不知所措的站在讲台前,低着头拼命抖脚。当班导说:「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的右手手指立刻开始卷起遮住脸蛋的黑色长刘海;明明是一头短发,但刘海却莫名的长。另一只手则是一副紧紧握住某个东西的姿态。



——啪嗒。



突然出现的水声吓了我一跳,不禁抬头看向声音处。



是矿泉水,而且还是二公升装的宝特瓶。看来沉重的矿泉水瓶内已经空了一半。止不住抖脚的海野藻屑突然拿起瓶子,取下盖子仰起惨白的脸狂饮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一会儿瓶子就几乎全空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不是在抖脚,而是在发抖。隔壁的男同学花名岛低低说了声:「怪家伙。」海野藻屑喝够了矿泉水后,放下瓶子。



眼前出现一张青白但漂亮的脸庞。犹如在白色的水彩颜料里调进些许蓝色,混合之后涂上的诡异肤色,但她的确是位美少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从无血色的单薄嘴唇里流出水来。那嘴唇缓缓地,仿佛恶梦般的蠕动了起来。



「海、海、海……海海海……」



大家——包括老师在内,教师里所有的人全都屏息盯着她。



「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海!」



啪嗒……又有水滴下来,可能是口水吧。



「海、海野藻屑。」



藻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有问题——!」



一位坐在后面的女孩子举起手来,是好事的映子。她一定是想帮这个奇怪的转学生一把。她是个讨人喜欢、好奇心旺盛、不知辛苦为何物的幸福家伙。



「海野同学的父亲就是海野雅爱吗?」



不知为何,海野藻屑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听到十分伤人的话一般,她吸了口气:



「……嗯。」



「咦?是真的吗!?」、「真的假的?」教室里开始一片哗然。藻屑皱着眉,嘴边流淌着不知是口水还是矿泉水的透明液体,滴滴答答地不断落下。



「……才不是。」



她如此说着,并一个劲儿的瞪着映子。我感觉到了映子的怒火,她在后头低语着:「搞什么——干嘛要撒谎啊?」接着,映子又再度举起手:「我还有问题!」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



这时嘴边依然流着水的转学生海野藻屑说:



「我……」



「……我?」(注:海野藻屑所说的「我」,在原文是使用男性用语的「ぼく」,所以同学们都很惊讶。)



不单单是映子,大家都小声而疑惑地反问着,然后打量着转学生的体型。制服的胸口部分柔软而可爱的隆起着,比规定再短一点的裙子底下,露出青白色的纤纤细腿,确实是女孩子没错呀!



「我呀……」



藻屑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我呀,是人鱼喔。」



教师变的更加寂静。大家全都直起身子,一副「什么啊——!」的样子,而我决定继续装作不知情般地无动于衷。我转着自动铅笔心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她似乎误解了大家沉默的原由,海野藻屑一脸:你们终于懂了吗?真令人开心啊——的表情,满意地笑着。接着,她继续说到:



「那个呢,因为人鱼没有性别之分,所以,虽然我看起来像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雌性,但我却没有人类的生殖器官,而是会生出许多卵。因此,我没有所谓的父亲。日本海里所有的人鱼都是我的伙伴,至于说到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那是因为我想了解人类的世界。人类既愚蠢又得意忘形,寿命也短,真的是很笨的生物——我在海里是这么听说的,所以决定来一探究竟。各位,你们觉得如何呢?」



藻屑对于呆然盯着自己的我们继续大放厥词:



「人类有多么愚蠢?多么没有存在价值、不如死了算了?这些还请各位告诉我,请多指教!鞠躬。」



藻屑随着奇怪的说明低头鞠躬。



隔壁的花名岛发出「啧」地咋舌声。



在教室内一片遭受冲击的气氛中,我心里想着:搞什么啊——



对于与生存毫无直接关系的事情——人生的意义、爱的真面目、世界的构成——等事烦恼不已。哥哥说过:那是中世纪时代的贵族阶层才有的特权。因此,我认为这个说着大家如何如何、人类如何如何的转学生,生活应该是相当充裕无虞的;她关心周遭事物、想要得到注目,像个小孩子般的撒娇。



原本表情恍惚听着藻屑发言的班导,重新振作起精神说:



「看来海野同学,嗯~是属于个性派的人吧。那么,大家要好好相处喔。海野的座位,我看看……那边最后边的位置空着吧?你就坐那边吧。那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我先走一步。」



导师一阵滔滔不绝后,便匆匆忙忙的走出教室。海野藻屑则默默地走在座位间的走道,手上的大型宝特瓶发出啪啦啪啦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她以怪异的方式拖着脚走着,就这样走过我的座位旁。



青白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我突然想起与海野雅爱结婚的对象,正是当时非常受欢迎的女明星,她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丰满的曲线。海野藻屑的外貌正像是那位美丽迷人的女明星,经过彻底折磨后骨瘦如柴的样子。不管怎样,对我而言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宝特瓶中的矿泉水又有了起伏,发出啪啦的声音。



花名岛突然伸出修长的脚。



海野藻屑突如其来地被绊倒,摔倒在地。



花名岛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映子则是说着:「太好了!」并窃笑着。



仅仅一瞬间,回过头去的我却清楚看到了,海野藻屑摔倒时制服裙子飘起的裙下风光。我想其他人应该都没看见吧。因为事情只发生在那一瞬间而已,而且因为角度的关系也只有我才看得见,阴暗的裙底正好因为窗外朝阳的照耀而一览无遗。



青白色的腿。



浅蓝色的内裤。



腿上散布着鲜明刺眼的……瘀青。



——众多惨不忍睹的殴打痕迹闪耀着。拳头形状的瘀青有的紫红、有的呈腐烂般的绿,还有些是红黑色,交错浮在青白皮肤的表面。



在那瞬间之后,藻屑啪地一声摔在教室地板上。不晓得是不是很痛,她有好一阵子静止不动。原本笑着的映子,也因为她迟迟没有起身而担心了起来问道:「喂,你没事吧?」啵啵啵啵……水从掉落的宝特瓶里漫流至地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的海野藻屑转过头,直直看向我。



——你看到了吧?



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遮住小巧脸蛋的刘海后方直盯着我。



然后,她张开那毫无血色、如同鬼魅般的嘴唇低声说道:



「你去死吧!」



我气得发抖,皱着眉移开视线。



为什么要特地对毫不相干的我,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呢?



但是,我决定不再继续思考下去。我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想浪费心力在无法成为「真正子弹」的无益闲事上。我决定这辈子都不再多管闲事,到死为止。



那——



是九月的事了。



而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清晨——



我一步步地走着。



沉默地。



心里有个预感。



蜷山山麓即将进入枫红的季节,到时会有大批人潮前来,为了观赏那仅仅稍微变红的红叶。接着,一到白雪堆积的冬天,来客就会变成滑雪者。不过,现在这个不秋不冬的季节里,山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么一大清早,还没有任何人上山。



我默默地走着。



因为有个我非找到不可的东西,似乎就在那儿……



那个是,没错……



如果借用哥哥的话来说,那是贵族的点心,也就是无法果腹的糖果。



我的名字叫山田渚。



十三岁,国中二年级。



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留着长头发,如果要举出什么特征,实在是有点困难。依坐在后面映子的说法,她会说:「冷淡的家伙。」问隔壁的花名岛则是:「你经常担任饲育股长(注:负责照顾班上饲养的小动物的班级干部)耶,你很喜欢小动物吧?你喜欢照顾人吧?虽然你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种人。」问哥哥的话,他则会说:



「小渚最近很拼命地收集实弹喔!吾妹是现实主义者吧?」



我居住在一个很小、很萧条的城镇。稍微为各位介绍一下吧。



城镇的正中央是鱼市场,因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潮的味道。虽然清晨时分很热闹,不过到我们上学时就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只剩下被水管流出的水所濡湿的人行道和空荡荡的市场。那附近有个小小的路面电车车站。山里的孩子会搭电车来上学,因此早晨时车上总是挤得不得了。电车的车厢外,不知为何画着漫画风格的沙丁鱼,大概是为了鼓励大家品尝渔港捕获的沙丁鱼而做的宣传吧。画着红色、黄色、绿色的可爱沙丁鱼电车发出声响停车,学生们顿时一涌而下。



县民会馆位在颇远的地方,得由车站搭乘公车直往山里去。有时会有举行全国巡回演唱会的歌手或是偶像来访,但是名为全国巡回的演唱会跳过我们这种小城镇,也是常有的事。每一年,市内国中的吹奏乐社团会聚集在那里,共同举办圣诞音乐会。我也曾受邀去参加。会馆的墙壁上都是龟裂的痕迹,一直盯着它看的话,还会发现剥落的碎片掉下来,其破烂程度真教人吃惊!



夜晚。总是灰暗阴沉的日本海,惟有在夏夜里才会显得美丽缤纷。染成深紫色的朦胧地平线与激起雪白浪花的海岸线中间,捕捉乌贼的渔船犹如鬼火般闪耀着,并随着波浪浮游飘荡。圆形的橙色光晕非常美丽,让人不禁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看着不属于这世界的景象。



此外,在山边则有一座核能发电厂,刚好在我出生当时建造完成。所有都市人认为「那种东西最好盖在乡下」的——核能发电厂、监狱、少年感化院、精神病院,甚至自卫队驻扎地——都在我们镇上,所以我们通常不会靠近山区。本地国、高中生的约会行程,要不是逛逛镇上的商店街、百货公司,要不就是到海边。



啊,说到镇上的话,在商店街闲晃时擦肩而过的往往不是穿着流行、打扮时髦的人,多半是身着正式军装的自卫队员。镇上唯一的一家老旧电影院,总是一次放映着两部电影,现在上映的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新片,以及「钓鱼日记」(注:原名为「つりバが日誌」,自一九八八年由松下出品的电影,到目前为止共有十二集和两部特别篇)系列的最新一集。怎么会把这两片凑在一起呢?真是乱七八糟。票价上写着:



大人一八〇〇



学生一二〇〇



小孩八〇〇



自卫队一四〇〇



原来自卫队有折扣价啊!每次看到那个票价表我都会这么想。为了国家而去加入多国籍军队,成为其中一员的话,看电影就可以比较便宜了。



我家位于市场与车站附近的中心区,在一栋破烂不堪的国民住宅一楼。昏暗的1LDK(注:一间客厅和一间饭厅兼厨房的格局)房子深处的那间房间被哥哥——他的身体、为数众多的书本与电玩,还有我不知道的模型人物——占领。我和妈妈则一起窝在稍宽厨房里的小桌子旁,晚上在这里铺上睡床过着日子。



如果问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自己的房间!」我想要一个可以独处的空间。



因此,我需要有用的实弹。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件事。



转学生海野藻屑,在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早上就以强烈的冲击打倒了班上同学。映子那群人小心翼翼的走近,从藻屑座位的四面八方围上去,仿佛在观赏珍奇动物般的望着她。



隔壁的花名岛偶尔会回过头去看看藻屑,然后,即使心里在意但他仍旧咋舌。其他男同学也有些心神不宁,我心想,真是群怪家伙。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些家伙的反应,全是因为藻屑这个大怪人的脸,可爱的宛如映像管另一头的偶像明星。



那家伙似乎是来自某个城市,她没有我们身上的乡下气息。近乎透明的青白肌肤、纤瘦的身材,还有——



「全部都是名牌货欸!」



直到第一堂课开始才慌慌张张回到座位的映子,她戳戳我示意我转过头,并小小声的说道。



「名牌?」



「包括文具用品、包包和手巾也是,全都是超有名的名牌呢。那条手巾,一条就要五千圆哦!」



「一条手巾要五千圆?」



「听说是哦。」



……不过,聚集在海野藻屑周围的女孩子们,随着每个十分钟的下课时间结束而渐渐减少,到午休时只剩下一、二个人,放学后就连一个也不剩了。海野藻屑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仍旧一手拿着宝特瓶径自咕噜咕噜地喝着水。



「……真是搞不懂那家伙。」



映子抱怨着。女孩子之中,只有我从一开始就装做不知道那家伙的存在。映子因而选上这样的我当作倾诉对象,硬是在我桌前绕来绕去。



「那家伙不单单是奇怪,而且还很好战呢。哪有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说话?」



「她对你说了什么?」



「嗯,总之就是说了很多啦……」



我低声说了句:「是吗?」接着站起身,反正与我无关。



从国中一年级就一直担任饲育股长的我——山田渚,下课后直接走向校园一角的兔子小屋,走进铁丝网笼子里清扫、换水、补充红萝卜或高丽菜。我以不可能用在人类身上的小心翼翼与爱情之类的情感,照顾着这些没有我就会死掉的笼中生物,但是我不会去摸摸它们的头或是和它们说话。它们哪会了解我那些举动的用意啊?它们可是动物呀!



我离开兔子小屋步向校门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勺,那东西掉在地上滚动着。当我抚着后脑转头一看,掉在地上的凶器是矿泉水的宝特瓶,而把它丢向我的那个转学生,竟然还维持着丢出瓶子后的夸张动作。



「……干嘛?很痛耶。」



「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



海野藻屑慢慢走近我。左脚一跛一跛地拖行着,似乎很痛的样子。



人鱼公主啊……



她的确也是这样,每走一步,脚就会感到有如刀割般的疼痛。



「好痛、好痛……!」



站在我身边的藻屑揉着她的腿;那张漂亮的小脸皱得像丑八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想起早上藻屑跌倒时,所看到的那些殴打痕迹。



「你的脚痛么?」



「我不是已经说痛了吗!」



「所以我才问你呀。」



没办法沟通……拜托,饶了我吧。



藻屑一边拖着脚走在我身旁,不知是肩膀还是手臂,像重病患那样微微颤动着。没办法,我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平常总是一个人匆匆忙忙赶回家的我,现在正以完全不同的缓慢速度前进,我不禁焦躁了起来。



「你干嘛那样?」



藻屑又再问了一次。



「那样是怎样?」



「你干嘛那样?」



「怎样啦!」



「你对我没兴趣吗?」



我停下脚步。



走出学校好一阵子后,我们站在田地中央没有铺设柏油的道路上,闻着牛粪混合稻草发酵制成的有机肥料,在四面八方传来的酸臭味中盯着对方看。



「……难不成,你希望我注意你?」



「也没有。」



「你是个超级怪异的转学生没错,但是……」



我用鼻子哼笑了声,心想真是有够无聊的。



「但,你不是实弹。」



「实弹?」



「就是实际而必要的东西。我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决定不再想其他无谓的事情了。」



藻屑身后的远方,矗立了一座略高的小山。那是蜷山,山脚下有座小小的神社,这座山还有提供健行入门的行程。从这里看不到的另一边,就是陆上自卫队的驻扎地。因为风向的关系,不断发出奇妙的滋咚滋咚声响。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特别是家里有状况的本地青年都会加入自卫队。有钱可拿又不会有什么生活开销,学历低也能够加入。而且与其他工作不同,会把你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能够早一步成为大人。



这就是实弹——能够强而有力的打破生活现况,真实的力量。



这个夏天,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对着眼前包包里带着五千圆手巾、不食人间烟火的转学生说这些事,我想,顶多只会得到「没有粥就吃肉啊!」这类的回应吧。于是我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藻屑又不知好歹的跟了上来。



她拖着看起来很痛的脚,沙沙沙地,吵死人了。



「你干嘛要拖着脚走路,清鞋底吗?」



「我被巫婆施法了。」



「啥?」



「当我离开大海由人鱼变身为人类时,就会有双走起路来很痛的脚,巫婆是故意的。如果我的愿望不能实现的话,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变成泡沫消失。」



「你白痴啊!」



我抛下这句话便加快脚步往前走。藻屑也认真起来,硬是拖着脚跟上我。



「所以我一定要实现愿望。你叫什么名字?」



「山田渚。实现什么愿望?」



「秘密。」



「是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些事吗?人类的愚蠢等等……」



「那些都是骗人的啦。」



藻屑笑了起来。



「我以为那样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结果完全没有。」



「那还用说。」



「告诉你我的秘密吧。」



藻屑的漆黑双眸睁得大大的。



「其实啊,我来这里是为了想找真正的朋友。真正重要的朋友,可以为我拼命努力、感觉很棒的朋友。如果找不到这样的朋友,我就会变成大海里的海藻碎屑了。」



「嗯……这样啊……祝你顺利找到。」



「山田渚,我和你应该能够变成好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是班上长得最可爱的呀。虽然班上都是些丑八怪……不过,我来了之后,明天开始你就会变成全班第二可爱了。」



藻屑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



「和我做朋友嘛!」



「……你今天早上不是还叫我『去死』吗?我不认为我能够和说那种话的家伙变成好朋友!绝对不可能!」



「那是爱的表现呀。」



「你有毛病啊……」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惊讶,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但藻屑仍旧微微笑着。于是我稍微认真的对她说教起来:



「你弄错了,那是憎恨的表现吧?」



分不清楚爱与恨的怪怪转学生。海野藻屑仿佛被吓到似的睁大了眼,接着像是受到了伤害般突然低下头。



她就这么沉默不语,让我觉得有些恐怖。藻屑打开单手拿着的宝特瓶,又开始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真是令人不快。



藻屑面前是一整片茂密宽广的稻田,再前面则可以看到日本海的海岸线。由于那边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高速公路,所以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够放眼望着海洋。今天是涨潮的日子吧,灰暗的水中到处混杂着青白色的飞沫。



鲜艳的绿色和灰暗的海水。因为日暮时分已近,田野与海面一点一点的染上了其他颜色,开始产生变化。



「……那个,我得快点才行了。」



将水喝完的藻屑直接把空宝特瓶朝田里丢去,双眼直直看进我大吃一惊的眼里。



「我得在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暴风雨?」



闷热的黄昏时分。耳边传来虫鸣声。没铺柏油的道路对面升起一片朦胧的蒸腾烟雾。加热稻草时会出现的微暖气味,伴随着土臭味从山那儿传来,那是由泥土、叶子和湿气共同酝酿出来的味道。



我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藻屑说:



「人类可能没注意到。」



「啥?」



「这座港口,每十年会有一次气象预报预测不了的大型暴风雨哦。」



我的胸口,这个太过疏忽大意的胸口,宛若被巨大的手捏碎般紧缩、疼痛着。我屏住呼吸瞪着海野藻屑的侧脸,藻屑的双眼正凝视着在田野间摇晃的绿叶。



「我得在那场暴风雨来临前找到才行。」



「……」



「人鱼是无性别的,不过却是比较偏向女性的生物。大家都在这片海洋里生活,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海中,但是每到十年一次的繁殖期,大家就算拼上性命也会回来。到时候,气象预报所预测不到的大型暴风雨就会来到。你可能不记得了,十年前的人鱼繁殖期也有一场大型暴风雨来袭……」



「……我记得。」



藻屑似乎没听见我发出的低语继续说:



「今年也会有大型暴风雨来袭,日期是十月三日,还剩一个月吧?如果到时我还没找到我要的东西,就必须回海里去了。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人鱼公主,不回去不行。」



「我还记得那场暴风雨,怎么可能忘掉呢?」



我低声说着。



就这样,我和藻屑再也没开口,总算走到了田间小路的尽头,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往右;我要回到国民住宅所在的城中心区,藻屑则是前往独门独栋、豪宅林立的高级住宅区去。



我已经不想和那位转学生多说半句话,便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一进家门,我听到哥哥友彦的声音从昏暗的1LDK深处传来。毫无抑扬顿挫,像是在朗诵什么或者是在念经的声音。



妈妈不在家,她在超市收银台的打工会到很晚。我们家全仰赖妈妈一个人赚钱,以及很少很少的政府津贴才得以生活。不,也不算是什么能过的日子。生活得很辛苦,什么也不能买,这个镇上没有愿意雇佣国中生的地方,因此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拉门,哥哥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褐色的长发优雅的扎起,露出有如女性般、带有一些外国人长相的美丽相貌。哥哥是个美到让人惊讶的男人;又高又瘦的身材,加上梦幻般的朦胧双瞳。脑袋出乎意外的聪明,但是,也同样出乎意外的什么也不会做。



哥哥正摊开名为《魔法辞典》的莫名其妙书本,若有其事地认真吟诵着。



「你在干嘛?」



「魔法。」



「看来也是。」



我站在厨房里,开始准备三人份的晚餐;炖菜与味噌汤,还有沙拉。淘米时,哥哥正用优雅的语气吟唱着,他当然还是继续待在房里。他会起身走出房门,只有去上厕所的时候,以及一个礼拜一次的泡澡时间。再来,就只有网路上订购的奇怪物品送来时,会起身往玄关走去而已。



友彦是个美男子,而且言行举止优雅、头脑聪明、成绩优秀,因此在爸爸过世后,哥哥成了妈妈的依靠。她自豪的儿子是能够让大家脱离现在这种生活的魔杖,直到他国中二年级念到一半为止。但是现在的哥哥,按照邻居大婶的说法:「友彦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那个啊!叫什么来着?茧、茧……茧……」是茧居族(注:原文为「ひきこもり」。指青少年到年轻成人把自己与社会抽离,隐蔽自己的社会现象或是这种人。日本厚生省定义为「与社会、家庭隔绝,将自己关在房子里超过六个月的个人。」亦译为「隐蔽青年」或「家里蹲废柴」)啦!就算我知道也没打算告诉她。现在的哥哥的确是个茧居族,但是我并不这么叫他,心里也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哥哥是现代贵族。



不工作、不受生活压迫、径自读着自己有兴趣的东西、思考有兴趣的事情、谈论有兴趣的话题,如此生活着。哥哥现在没上国中,也没考高中,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已经三年了。现在的他,比以前还要美,拥有比以前还要梦幻的端丽容姿。我和妈妈都认为他不是以前的哥哥——感觉上,我们好像是瞒着政府当局在饲养一个美丽的生物。不过,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哥哥,其实对于现实派的我来说相当花钱。



为了支付他在网路购物买个不停的怪东西费用,政府津贴的钱、妈妈打工的薪水,还有爸爸的保险金,全都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也不清楚哥哥到底知不知道状况,他什么也不说,仍旧随自己高兴继续订购一大堆东西。然后,一直待在房间里头。



——晚餐做好后先取出妈妈的份,再将哥哥的晚餐费尽心思的摆在端盘上。高盘子配上漆筷;炖菜和沙拉谨慎考虑过颜色及配置后装盘,附上白饭和味噌汤。我将晚餐端进哥哥房间去,哥哥正戴着耳机陶醉于音乐中。我看着他闭上眼睛的苍白脸孔,悄悄地将端盘摆在桌子上。自己的晚餐则是毫不讲究,随意摆在厨房的折叠式矮桌上,我打开电视,大口大口的吃起饭来。



「……小渚。」



听到铃铛般透明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哥哥正看向这边微笑着;用着漆筷优雅品尝的他,似乎正吃着与我完全不同的食物。



「小渚。」



「干嘛?」



我探出身子。



「你国中毕业后……」



友彦笑得更深了。



「毕业后,要去当兵吗?」



「嗯,没错。」



我点点头。



突然变得很想哭。



于是我再度点点头。



「升学座谈上我也跟老师说了。我不上高中,要去参加自卫队。」



「自卫队也有女生吗?」



「最近开始有了。我向自卫队打听过,听说现在里面已经有五位女性了,而且都是本地人。受到的待遇和男性相同,只有国中毕业也没关系,而且马上就能拿到薪水。」



「……薪水?」



友彦像是听到什么低级词语般皱起眉来,然后「嗯……」点点头。



「真是符合小渚的喜好啊。」



「嗯?」



「实弹。」



「是吗……」



我一口吞下炖菜说道:



「因为我要一辈子照顾哥哥。」



「哎呀哎呀!」



友彦优雅的笑了起来。



——哥哥他突然不去上学的原因为何,我和妈妈以及友彦的朋友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令人十分在意;当时相当受女孩子欢迎的友彦,似乎和不请自来、强行闯入房间的同班女生发生过什么事。那位女同学是个积极的女生,口风似乎不怎么紧,感觉好像对友彦相当迷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不再来,而友彦也不再出门。



在路上遇到那位女生时,她一看到当时小学高年级的我,便笑着对我说:「哎呀呀!」接着便对其他同行的女孩子介绍:「这是山田同学的妹妹。」一群人便「呀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消失无踪。



发生了什么,即使契机微不足道,却也无能为力。因此,人就变了。



平衡崩坏了,以不好的意思来说,就是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友彦的心中发生了什么事?时间救不救得了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想就算头脑再棒,友彦一定也是完全不了解自己的。



友彦会在吃饭时间问我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这三年来一直如此。我的报告,就是友彦与外界的小小联系,如同纤细到快断掉的丝线。友彦似乎愉快地模拟体验着我的学校生活,并很珍惜的在脑子里反复回味。不过,我今天的话题,全都是绕着奇怪的转学生海野藻屑打转。



「海野雅爱……?」



友彦偏着头。



「啊啊,是他吧,那个歌手……」



「对。」



我点点头。



海野雅爱,是这个位在日本海沿岸,毫无生气的港口都市中最为人所知的名人。为什么?话说他高中时,在本地组了个乐团前往东京,一出道所发行的专辑就空前热卖。风潮过后,只剩下身为主唱的他继续以演员身份出现在电视上,近期则是在低成本制作的电影(注:原文「Vシネマ」为不公开上映,直接发行录影带或DVD的电影)饰演流氓的角色。宇宙的和平该如何如何等有趣的发言还被称为是「海野世界」,他也曾有过这般大受欢迎的时期。但自从几年前,因为大麻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被逮捕后,就不曾再见他了……



他已经被众人遗忘了好一阵子。过去那么有名的名字——海野雅爱。



友彦点点头,接着优雅的笑了起来,对着因为藻屑而生气不已的我说:



「那孩子真可爱啊。」



「啥?哪里可爱了?」



「她啊,算起来应该是那个『糖果子弹』吧。」



「啥?」



「小渚想要击出的是实弹对吧?也就是和世界产生连结的直接力量、实际拥有的力量。但是,那孩子不断击出的,却是假象的子弹。」



拨了拨飘逸的长发,友彦开心的笑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用岩盐作成子弹杀了人。男人将岩盐固结一发坚硬的子弹,在暖炉边击发,将对方杀死。因为是死在温暖的火炉边,于是尸体也跟着变热,使得留在身体里的岩盐子弹融化,如此一来就全无痕迹了。」



「咦……」



我探出身子问:



「可是,这样不就无法逮捕凶手了吗?但是,如果凶手没被逮捕的话,哥哥你就不可能知道这件案子吧?凶手抓到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怎么抓到的?」



友彦耸耸肩:



「名侦探出马,一一漂亮的破解。」



「……什么嘛!」



我失望的看向友彦房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推理小说,可以当作实弹的几率,零。



「原来不是真实案件呀。」



「你也失望得太过分了吧,小渚。要更懂得享受谎言啊。」



「嗯。不过,海野藻屑的谎言总是让我气恼。」



「那孩子不断射击糖果子弹。只要射进身体里面就会融化,在小渚看来是很无聊的子弹吧。小渚……」



友彦以优雅的动作放下筷子:



「晚餐很好吃,谢谢。」



「不客气。」



友彦悠闲的声音让我叹了口气。我站起身,小小声的说:



「像糖果球一样的东西吗?」



「没错,小渚。」



友彦抬起头,看见我撇嘴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回复正经严肃的表情,戴上耳机专注于DVD上,猛然把我排挤在外。已经习惯这样的我,只好楞楞收拾着碗盘,回到厨房去。



我正在走路。现在,是十月四日的早晨。



脱离蜷山的健行步道,我来到了完全没走过的兽径继续往上走。



兽径上长满青苔、坚硬的石头不断滚落,而且还布满了蛛蛛网,是个相当危险的地方。脚好痛,因为湿滑的青苔差点让我数度跌落,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因为心中有一个确定的想法。



很不安。



白色的晨雾遮住视线,好一段时间我被冰冷的风压住,然后风又吹过。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走着……



回忆涌现。



——真不敢相信,从那时起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月。



无法挽回的时间。



在之后的一个月中。



她依然持续发射着糖果子弹。







第二天也是,再隔天也是,转学生海野藻屑的怪异行径愈来愈引人注意。她抬着头,面对校园前庭那座来历不明的裸妇雕像。我心想她在做什么啊?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在和雕像说话,而且不是她单方面倾诉事情而已,看来似乎是在对话。唱着奇怪的歌曲穿过走廊时,火灾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藻屑一脸「糟糕」的神情连忙逃开。



我实在无法理解贵族的忧郁与消遣。随着日子过去,和藻屑说话的女生日渐减少,终至没有。相反的,在女生的八卦网上,有关海野家的各式情报却纷纷四起。



女孩子的包围结束后,换成男孩子带着些许顾虑开始接近她。给她讲义时多聊一句;轮到担任扫除值日生时,告诉她扫把的位置。我看到不少表面装作若无其市,事实上去拼命接近她的场景。藻屑或者不回应,或者回答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或是想要好好回答,却回答了对方没问的答案,让人吓一大跳……总之,她是个怪家伙。



坐在隔壁的花名岛在下课时,带着几分顾虑的出声叫我:



「那个、山田……」



「……什么事?你要跟我借预习的笔记吗?」



「我要借!」



花名岛接过笔记,还将重要的部分抄下来边说: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啦。虽然,笔记我也想看,不过……山田,你和她感情不错嘛。」



我以为他说的是映子。「嗯,还可以。怎么了?」迟迟没听到回答,于是我抬起头,发现花名岛表情闷闷的沉默着。



「……嗯?怎么了?」



「你和海野…不,你去邀海野。唔…总之就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做些什么…吧?」



「啥?我和海野和花名岛,然后还有映子?」



「映子?」



我和花名岛对看了一阵子。



终于发现是自己弄错后,我连忙回答:



「啊,你说的不是映子而是海野?呃……我和她感情不好哦。你看,我们都没在讲话。」



「前天,她转学来的那天,你们不是一起回家吗?」



「那是因为,她从我身后拿宝特瓶丢我的关系啦。」



我不禁叹了口气。



看到花名岛一脸不满的样子,我也跟着呕起气来。



「……我和她的感情一点也不好。这种事情,你还是去找映子那些社交界的人吧。」



「社交界?」



花名岛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山田你有时也挺有趣的嘛!」



「拜托!」



「哈哈哈。」



花名岛笑完后便沉默了,也不再跟我提起藻屑的事。开始上课而取回笔记的我,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花名岛可是鼓起了相当的勇气、故作镇定的提起那个话题。我的胸口针扎似的痛了一下,偷偷看向花名岛的侧脸……唔哇!他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真扫兴!



然后我悄悄回过头,看向坐在最后面的海野藻屑。藻屑正热中于谜样的技巧;她嘟着嘴,将自动铅笔摆在上嘴唇上,即使不用手扶着,自动铅笔也不会掉落,脸上的表情真是超诡异的。和我四目相对时,仍旧灵巧的维持那副表情向我眨眨眼。我叹了口气,真搞不懂那家伙……



转学第三天放学后。



我仍旧走出教室,直接穿过校园往兔子小屋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某人追了上来。拖着脚的独特脚步声,让我马上就知道来者何人,于是啪地闪到右边。



矿泉水的宝特瓶从我的左侧咻地擦身飞过,落在校园的地面上并扬起尘埃。



一回过头,海野藻屑依然还是摆出那个投掷的姿势,并挂着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干嘛?」



「小平头的男生找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



「咦——!」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小平头的男生大多数棒球社的,班上有几个人也是,不过她说的大概是花名岛吧。我又低声的说了:「咦——」真佩服花名岛,看来他真的自己去邀藻屑了。



「你们两个去就可以了吧?花名岛想和你约会啊。」



是赌气还是自暴自弃呢?我故意用奇怪的说话方式挖苦道。藻屑拖着脚追上我:



「可是他说三个人啊。」



「只有两个人的话,你就不会答应了呀。」



「啊,是这样啊,因为我和山田渚感情很好呀。」



我皱着眉。藻屑却点着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答案。



穿越校园的我们,周围尽是棒球社练习时发出的击球声或「打起劲来!加油!」的鼓励喊话;在操场上来回奔跑的足球社;远处的体育馆则传来篮球社之类的运球声响;还有从校舍另一端流泻而出的管乐社演奏……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我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来,一位棒球社社员正看向这边,双手合掌似乎是在拜托。是花名岛吗?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模样让我认不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说:



「可以是可以啦……」



「太好了!」



「要看哪一部电影?」



「不清楚耶~小平头说会准备好三人份的电影票。」



「是吗……」



对花名岛来说,那天会变成零用钱的散财日吧。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开始向前走,一边开口问着仍旧跟在我身边的藻屑:



「你不是人鱼吗?」



「嗯。」



藻屑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你有看过电影吗?」



「没有。」



藻屑简单回答。



接着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因为,我之前一直待在海里呀。海洋,世界各地的海。我在中国的海里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喔。虽然我听不懂中文,但还是很好玩。非洲的大海我也去过,热死了!这次,是趁着暴风雨来临前回来的,每位人鱼都会在十年一次的暴风雨前回到这里,大家必须回来这里产卵。我是人鱼之中唯一的『公主』,同时期出生的『公主』只有我。那次所产的卵之中,只有一颗红色的卵,那颗就是公主。公主必须负责孵化全部的卵,因此相当辛苦。如果我不好好孵卵的话,所有的人鱼卵都会死掉。所以老实说,现在实在不应该是我跑来人类世界的时候,哈哈!」



「……怎么又来了。」



「不是啦,因为你肯听我说呀。」



「我没在听啦!好,工作了。」



在藻屑的纠缠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兔子小屋前。紧跟着我的藻屑站在笼子外面,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走进铁网笼子里开始打扫,但是——喀沙……当几只纯白色的毛茸茸兔子跑出来时——



「呀啊——!」



奇怪的惨叫声。



我抬头看向她,发现藻屑连嘴唇也变成青白色并且颤抖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她开始狂饮矿泉水,哈啊哈地慌乱喘着气,然后问: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就兔子啊。」



「你在对兔子做什么?」



「因为我是饲育股长,所以要负责打扫、喂饲料。」



「……」



藻屑变得异常安静,我心里不禁感到疑惑,不知她怎么了?我继续工作边看着她,藻屑像小朋友一样靠着铁网,张大眼睛瞪着兔子。



「怎么了?」



「你知道人鱼的天敌是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兔子。」



「为什么?」



藻屑又开始狂喝水。



「不是有个『因幡之白兔(注:出自日本《出云神话》,故事所在的白兔海岸即位于鸟取县东部)』的故事吗?」



「我听过,那是本地的神话故事嘛。兔子骗鲨鱼助它过海,结果谎言拆穿后,被鲨鱼剥掉全身毛皮的故事吧?后来是路过的大国主还是什么的给它药,然后……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那个神话里面出现的鲨鱼,事实上就是人鱼,是我们的祖先。因为有被兔子欺骗的不好回忆,所以,兔子是我们的天敌。哼!」



藻屑贴着铁网对着兔子大吼。我不耐烦的无视藻屑,取出兔子食用的红萝卜和高丽菜。藻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望着小心翼翼照顾兔子的我:



「很有趣吗?」



「大概吧。」



「山田渚是饲育股长。」



「没错。」



「嗯……」



藻屑若无其事的小声说道:



「……你还有养其他东西吗?」



「没,没有。」



总算整理完毕,当我离开兔子小屋时,正好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夕阳降落在校园里,令人眩目。



棒球社、足球社、篮球社、管乐社,大家都还在努力练习。



我边走边晃着包包穿过校门,在田间小路上快步行走,藻屑也拖着脚跟上我。



相对于田圃另一侧的宽阔大海,从地平线开始一点一点染成深紫色。夕阳时刻,落日突显了大海令人不舒服的颜色。



我必须快点回家,因此快步走着。于是,拖着脚的藻屑离我愈来愈远,渐渐被抛在后面,在转角处回头时,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了。



地平线那边,大海渐渐染成了阴暗浓深的紫色,来回撞击着海岸。



隔天晚上。



结束一天的打工,精神奕奕回到家的妈妈一边问着:「晚餐吃什么?」同时一如往常的偷瞄友彦隐居的房间。她小小声叹了口气,脱下鞋子后突然——



「在晨曦中~看着大~海~……」



妈妈开始哼起海野雅爱的歌,在厨房重新加热咖喱的我心里一惊:



「你、你干嘛?」



「啊?什么干嘛?」



妈妈不知为何似乎心情很好,她将从超市带回的剩余熟食放进冰箱,而我把盛好的咖喱饭和辣韭菜摆在妈妈面前。



「海野雅爱是这个城镇出身的,你知道吗?」



「嗯。」



「他最近好像回来了,不知在忙什么工作呢?听说好像是被委托作词还是作曲。而且,他还养了只附有血统书的大狗呢!嗯……」



她就这样一个人碎碎念个不停。咖喱吃到一半时,她抬起头来:



「听说他有个女儿喔。跟她妈妈长得很像,是个很漂亮的女儿。」



「……她在我们班上。」



「哎呀!是个怎样的孩子?」



「怪人。」



「你跟她很要好吗?」



妈妈讲得相当起劲,整张脸都贴了过来。我正在矮桌前摊开笔记本写作业,妈妈的积极让我伤透脑筋。



「嗯……」



「怎样嘛?」



「礼拜天我们要去看电影。」



「你们感情很~好嘛!」



我确信她明天打工时,八成会自豪的宣传:「我家孩子和海野雅爱的女儿感情很好喔!」反正,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吃完饭的妈妈站起身往浴室走去,收拾完桌面的我仍旧继续写作业。等妈妈从浴室出来后,我才开口问了有点在意的问题:



「那个海野雅爱,是个怎样的人?」



「怪人!」



妈妈笑着回答,接着突然皱起眉来:



「是啊……真的是个怪人呢!」



「你认识他吗?」



「因为他是我高中的学长。虽然并不认识,但是,该怎么说呢……古怪?嗯……」



妈妈看见了晚报,一摊开来就摇了好几次头。



「也是呢……我们不是生活充裕的人,如果太亲近他们反而麻烦吧。对于那类型的人,还是带着有趣的心情远观比较合适。」



「是吗……」



那周的礼拜六。



我前往离家不远,妈妈打工的超市采买食材。米太重了,所以下次再买;哦~番茄很便宜呢,买来做番茄沙拉也不错。总之,只想着和现实生活有关的我,正打算走进超市时——



咯锵——!!



猛然出了巨大的声响。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举起长腿,用力踹了购物车一脚。购物车顺势飞驰而去,滑过站在入口处的我身边,再一次发出巨大声响撞上墙壁,在剧烈晃动之后停住。



中年的保全人员跑了出来。



「客、客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购物车推不动啦!」



我呆然地望着那名高瘦的男子。推不动什么的,刚刚踢飞购物车时不是溜得很顺畅……这家超市的器材的确因老旧而不好使用,但是有必要气成那样子吗?



男子咋舌道:



「这种店谁要来啊!」



「客人……?」



呆立在场的我,和那名男子四目相对了。



凶暴。



带着狂乱。



却又十分脆弱……



那是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我的胸口猛然涌起一阵厌恶感,我不喜欢这个人,好恐怖。接着我突然注意到,这张脸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



想起来了,他就是海野雅爱,就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那张脸。



比我印象中的那个艺人海野雅爱,还要颓废、还要削瘦的脸,只有那双瞳眸给人更加强烈的印象。



海野雅爱似乎不想被不认识的国中女生缠上,仅仅发出「啧!」地咋舌声,缓步走过我僵直的身边。



然后,在后面——



有一位少女——



害羞的低着头走来。



黑色连身洋装的裙摆飘飘然展开,胸前的蕾丝更添几分成熟的气息。青白色的纤细腿部,露出了小小的膝盖。那件连身洋装肯定是属于某个相当昂贵的名牌,连鞋子也是大人穿的那种设计精致的高跟凉鞋,这身服装搭配的真美。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视线吧,少女抬起头来。



海野藻屑青白色的脸上,有着吃惊,还有绝望。



我知道自己看到了现实面的藻屑,不知为何,心里对藻屑感到几分抱歉。藻屑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小跑步的从我旁边经过,这时我闻到一阵类似香水的味道,是带着清凉感的甜香味。海野雅爱粗暴的坐进晶亮显眼的外国车里,虽然藻屑费力地跑到车子边,他爸爸却关上车门大声叫喊着。



那声音乘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给我用走的!我先回去了!」



噗噜、噗噜噜噜——!



排气管发出巨大的声响,海野雅爱就这么丢下女儿,开着气派的外国车离去。



伫立不动的藻屑,身上的连身洋装随风飘动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转身走开,装作不知情的进入超市。但这时却从我背后传来了呜咽声。我皱眉心想:啊……可恶!真拿她没办法,我又回过身来。



海野藻屑站在停车场正中央放声大哭。



好像小孩子——被父母怒骂而抽抽噎噎哭泣的小孩子。



我在超市入口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小瓶的矿泉水,拿着它往停车场走去,然后在藻屑身后,对着她的背部摆出漂亮的投球姿势,宝特瓶飞过空中,精准的打中藻屑的背。回过头来的藻屑似乎很痛的揉着背,拾起落在停车场那吸满热气柏油路上的宝特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口气喝干五百毫升的矿泉水后,藻屑吸了吸鼻子。



吸、



吸、



吸、吸!



然后,又和那天一样……就跟转学那天早上她摔倒时,只有我看到她裙子里面那时一样……



——你—看—到—了—吧——



她瞪着我,眼神如此诉说。然后开口:



「你去死!」



「……死不了啦,吵死了!」



「那、跟我做朋友吧!」



「明天不是要去看电影。」



「……那我们甩了小平头,两个人自己去吧?」



「他叫做花名岛,好好记住人家的名字啦!想都别想甩掉他,这样他太可怜了不是吗?」



「呿!」



我和藻屑就这样在停车场正中央扎了好一会而,但因为挡到一部部接着进来的车子,于是我们选择超市入口的阴影处就地坐下。



「那个,是你爸爸?」



「…………」



藻屑没有回答。



「来买什么东西?」



「柴刀。」



「……柴刀?」



我不禁失控的叫出声来,但藻屑却点点头:



「他急着要用。」



「谁?用柴刀来干嘛?」



「爸爸,他要分解尸体用的。」



「……啥!」



我搔搔头,真是莫名其妙。不对,等一下!那个……



「你爸爸就是刚才那个?」



「…………」



「海野雅爱?」



「……唔、嗯。」



藻屑勉强承认了。



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犹豫了一阵子后,藻屑一副要向我托出相当重要事情似的,将毫无血色的嘴唇靠近我耳朵,小声说道:



「我最爱我爸爸了!」



「欸!」



「……欸,是什么意思?」



「没有,只是不自觉的……」



「爱,真是让人绝望啊。」



藻屑自言自语些莫名其妙的话。



微暖的夏末和风徐徐吹过。



我感到有股视线从超市收银台那边穿过玻璃传过来,伸长脖子一看,是我妈妈一边打着收银机,一边看向这里。她脸上的表情正对我说着: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啊?不是很热吗?啊,那个女孩子是谁?长得真是漂亮。对了,她就是海野雅爱的女儿吧?妈妈也想看清楚一点……啊。真是的!现在客人正多,我没办法离开,带她过来让我看看嘛!不行吗?你这孩子真小气呐……



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视线也跟着抬起头,看到挤着奇怪表情的我妈,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照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



「好像喔!」



「…………」



「山田渚的妈妈?」



「……唔、嗯。」



「很平常的妈妈呢!」



她一脸羡慕的说着。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让我觉得,难道海野藻屑的妈妈不是普通的妈妈吗?



「你妈妈呢?」



「……在东京。」



「哦?」



「她的演艺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了,现在只出现在一些小成本制作的电影中。」



「是喔……」



「还有,前阵子在周二悬疑剧场里面,饰演第二个被杀死的人。」



这样算走下坡吗?和谈到那位怪异父亲时完全不同,藻屑浮现极度憎恶的表情。



「烂女人。」



「为什么?」



「因为演艺事业走下坡啦。都已经死棋了,再加上上了年纪,也不再是美女了。满脸皱纹像是要裂开似的前美女,还抛弃了丈夫。」



「为什么抛弃丈夫?」



「她说他的脑袋有问题。」



「……嗯。」



「我和妈妈的竞争最后是我赢了,所以爸爸才会跟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就不需要那女人了!」



又起风了。



这阵暖热的微风吹动藻屑的连身洋装。从飘动的裙摆底下,又露出了青白色的细腿。腿上依然有着几经殴打的痕迹;紫色、绿色、暗粉色,到处散布着。



注意到我在看她的腿,藻屑又说了次:「……去死!」



我只用鼻子不屑的哼笑了声,没有回话。



当我一站起身,藻屑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超市没卖柴刀啦!要买柴刀的话,去卖农业用具或木柴的店里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