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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你朝我伸出的手(1 / 2)



—— 如果你的眼睛看不见,我就给你我的眼睛。







第二天天气很糟。一大早大雨就下个不停,雨大到宛如整个世界都泡在水里似的。



我从窗帘缝隙往外看,街上暗到看不出是大白天。就算点了灯,房间的角落还是幽暗的。



雨声充满整个空间,像是瀑布的奔腾水声。到处都是哗啦啦的声音,反而什么都听不见的感觉。我在喧嚣的寂静中,呆呆地看着摊开的教科书,心情就像沉在湖底似的。



我的书已经被丢光了,无书可读,所以就把日本史教科书当课外读物摊开,但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昨天留生的模样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第几次陷入思考,想转换心情喝口水,便下到一楼。



就在要打开连接厨房的门时,传来有东西摔破的声音,突如其来划破雨声的寂静。接着是爸爸大骂的声音。



就在我想着啊啊,又来了的同时,心却异常般的平静无波,下意识屏住呼吸。



我缓缓看去,爸爸瘫坐在客厅沙发上、红着一张脸瞪着妈妈的模样映入眼帘。



「为什么成绩这么差!你有好好在管小孩吗?女儿成绩差成这样,我会被人怎么想!?」



成绩差,听见这个词时,我立刻察觉到爸爸是在讲我。我在最糟糕的时间点过来了。



要是在家里也能跟在学校一样,当个透明人就好了。要是家人都不会注意到我的话,我就不会被骂、被斥责、被当白痴就过去了。



「为什么你跟千花都只会让我丢脸?能给我长脸的就只有百花而已!」



爸爸非常生气的说。妈妈跪坐在爸爸眼前,反覆地说着「对不起」。



「为什么千花跟百花差这么多,跟我也完全不像。我以前就猜想过,她八成是你外遇生下来的小孩!不然解释不通,我不觉得她是我的女儿。」



咦?我瞬间想出声。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话,心脏因讨厌的感觉而狂跳,冒出冷汗。我不自主吞了口口水,喉咙发出的咕咚声,在耳朵深处异常响亮。



「而且,生下来就带着这么丑的胎记,连带出去都觉得丢脸。一定是你怀孕期间做了什么对胎儿不好的事情吧?」



不能再听下去了,我心中的警戒信号闪烁。我设法移动宛如沉在泥沼当中的沉重身体,想离开现场。



可是,妈妈从一直开着的门的缝隙发现了我。她的脸瞬间愤怒扭曲,迅雷不及掩耳的站起身迅速跑过来。



「你在偷听什么啊!」



「……抱歉,我是碰巧,」



「啰嗦!不要每次都找借口!」



彷佛刺穿耳朵的尖锐声音打断我的话。我不是找借口,只是说明事实而已,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咬着唇回望着妈妈,她的脸一下子染上怒意。



「什么啊,这算什么啊,这种眼神……!」



啊,我回过神来时耳光已经飞过来了,脸上一阵热,刚好就在胎记的位置。力道让我脚下踉跄了一下,抚着右颊。



我呼地吐气,等待冲击力过去。妈妈下手比平常重,捱打的脸颊内侧和牙齿深处都阵阵刺痛。



「你!是不是把妈妈当笑话看!」



我低着头忍受疼痛,头上歇斯底里的声音不停落下。



「说什么夫妻相处不睦离婚就好了,你是在嘲笑我吧!?」



下一个瞬间,耳朵附近又是一记耳光。晚了一点,疼痛来袭。



「明明都是你害的!」



发狂似的拳头、耳光从左右两边招呼过来,我便抱着头蹲下。即使如此,妈妈的声音跟手都没有停下来。



「都是因为你,我跟那个人才变得这么奇怪!」



虽然在等待暴风雨过去,但我拼命不让自己把妈妈吼叫的内容听进去。可接连而来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中,贯穿头部正中央似的直击内心。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出生了……!!」



我脑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切断的声音。



从某个地方传来啊啊,我受够了的声音。我抱着头,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这时候,传来有人从楼上走下来的声音。是姊姊。感觉她站到了我身边,我稍微抬起头。



「等一下,妈妈,你在做什么?我在楼上挂着耳机都听得见声音喔。」



姊姊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冷静地开口。然后看向我。看见我的脸,她形状美丽的唇小声地说。



「……做得太过头了。」



妈妈有点退缩的收了手。我眼角余光确认到这一点,反射性的站起来,就这样往玄关跑去。



「等一下,千花!!」



姊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我这时候已经从玄关大门冲进豪雨当中。



雨大到出了家门的瞬间就从头到脚湿透。我一边全身顶着如同瀑布般听起来十分嘈杂的雨声一边跑。



—— 「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出生了」。妈妈的叫骂声在我耳中回荡。



确实我已经想过很多遍「要是没出生就好了」。长得这么丑,没被生下来会比较幸福。



但是,这种话实际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比想像中的还不能忍受。而且,说这话的是生下我的母亲。简直像最后通牒似的。



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太阳穴、脸颊、脖子上,衣服附着在身体肌肤上,非常不舒服。雨直接打在脸上,我眯着眼睛跑,水滴聚集在睫毛上渗进眼睛。



我的头跟心都湿透,不舒服到想吐。爸爸跟妈妈的话接连不断出现在脑海中,让我的心刺痛不已。



我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明明就有外表、性格、能力、家人、朋友都拥有的幸福之人,我却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辛苦呢?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吧?不这么想的话无法解释。



若至少家人还能接受我这样的人还好,但连那些人都不认可我,骂我丢他们的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出生过就好了。如果是这种人生的话,我想早点结束。明明这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忍耐。



明明死了就会轻松的 —— 。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注意到时已来到了公园前。我因自己的行动惊讶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呢?我明明什么都没想的,为什么?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因雨而泛起雾气的游乐器材,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几乎要跳起来似的吓了一大跳,身体大幅颤抖。



我转过头,是留生。一把塑胶伞递给了我,雨打在肌肤上的寒意消失了。相反的,一瞬间变成他淋得全身湿透。



在啪答啪答打在雨伞上的雨声当中,我们两个沉默着互相望着彼此。留生微微皱着眉,露出某种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



我没有说完的问句,留生以微笑回答。



这时候我突然涌起「被这个笑容给骗了」的念头。因为他用这种温柔的表情对我笑,让我自以为是的犯下了愚蠢的错误。我明确感受到就像是渴望人的温柔似的,胸口揪紧了的痛苦。



像笨蛋一样,丢脸、想死。



留生说「千花」,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拨开他的手,大喊。



「……别管我!」



我丢下吓了一跳的他,再度跑了出去。没有目的地。哪里都可以,只要能一下子就死去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我为了要甩开追上来的留生,刻意转弯、走小路、跑进人多的地方。就在我几次回头确认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放下心来,稍微放缓速度。



走到了铁轨沿线的路上,虽然想过要不要卧轨,但外头有高高的铁丝网,看起来无法轻松进入,加上想到会给很多人造成困扰,于是就这样走过。



其他的我只想到上吊、烧炭或吃安眠药这些,不管哪一种都得买齐寻死所需的物品,做好准备,需要时间与金钱。现在的我不管哪一项都没有。



我一边想要怎么做才能早一点简单的结束生命一边盲目的往前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到了湖之森前面。



就是这里了,我想。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着森林深处跑去。



有头顶上的树梢遮掩,打在我身上的雨稍微弱了点。我气喘吁吁地跑在昏暗的路上。



跑一会后碰到树木与树木间没有遮蔽的地方,我再度被雨水包围,微温的雨水打在因全身湿透而遍体生寒的身体上,奇妙的舒服。



我眼前开展的,是被浓密绿意围绕的美丽大湖。现在雨打在水面上,浮现出无数纤细的波纹。



我沐浴在大雨当中,坚定地觉得这就是适合我寻死的地方了。要死只能趁现在。



反正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义,趁早结束生命一定比较好。这么一来就不会再难过,也不用再尝到想吐的痛苦与烦闷的悲伤。可以不再受伤,也可以不用觉得人生绝望。这是很幸福的事。



活到现在,我从没有衷心觉得幸福过。就算有稍微开心点、愉快点的事情,一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像被泼了冷水似的认清现实,喜悦与快乐瞬间消失。



正如某人所说,我的人生在长了这张脸的同时就结束了。如果只是毫无意义的平淡度日,不如早点结束生命。这么一来就能转生,下辈子应该能有张没有胎记的美丽脸庞吧?



做好了寻死的心理准备后,我的心平静得不可思议。非但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终于能终结痛苦,高兴得发抖。



我朝着倒映出雨天天空的湖面,缓缓踏出脚步。站在水边,背对湖泊。这么一来,一定能结束生命。



那么,走吧。



我仰望天空,感觉着雨水从高高的天空落下打在身上,往地上用力一踢。



就是这个时候。从视野的正中间,出现一把轻飘飘浮在空中的塑胶伞。伞就这样融化在天空中。留生,我的嘴唇自顾自地动了。



与此同时,我被水包围,大量的泡沫贴着我全身。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往湖底沉。



下一个瞬间,像是要割裂水中满满的白色泡沫似的,一个白与黑的块垒跳了进来。



一切看起来都是慢动作。留生像从天而降的天使,朝我游过来。他身上的泡沫,宛如翅膀一般大幅挥动。



注意到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他完全环在双臂之中。被紧紧抱住之后,我的手腕被用力抓住,一口气拉了上去。



从水里看见的湖面,是不可思议的澄澈蓝色。



我的脸出了水面的瞬间,本能的大口呼吸。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这么渴望空气。



留生即使不住咳嗽,还是拼命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水边。他的力道强到指甲宛如要嵌进肉里,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原来他力气这么大啊,我不合时宜地想。



吸了水变得沉甸甸的衣服麻烦得很,我们两个勉强上了岸。



我只在水里待了几十秒,就呼吸困难到难以置信,颤抖着肩膀好几次、好几次地大口吸气。身旁的留生也一样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当呼吸平稳下来的时候,他湿透的脸缓缓转向我。在我说话之前,他突然探出身,把我紧紧抱住。



「……不可以,千花。」



痛苦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你不能这样……。」



我因想拨开留生的手站起来而挣扎,结果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不可以,不要,拜托你。」



他非常害怕的样子,颤着声音,着了魔似的无数次反覆说着。



我直觉若不这么说的话他大概不会放开我,就小声地说「嗯,我知道了,知道了啦」。过了一会,我身上的禁锢缓缓松开。



呼吸还有一点乱,所以我们沉默地面对面。在我觉得快被沉默吞噬的时候,留生忽然开口。



「 —— 你想死吗?」



微弱的声音。低垂的睫毛上还积着透明的水滴。他缓缓眨眼,一颗水珠随之滴落。



我呆呆地回答「嗯」。



「……我已经,很累了。」



话语从唇瓣间落下。话说出口后,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啊啊,我好累啊。



「为什么?是什么让千花这么痛苦?」



留生的表情没了平常的笑容,而是悲伤的扭曲着。我觉得不能对这样的表情撒谎,便诚实地回答「全部」。



「全部、全部,都好讨厌……。」



话一说出口,我的泪水像溃堤似地夺眶而出。没办法承受,像丢到留生身上似地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吐露出来。



家人们都讨厌我。爸爸总是醉醺醺地大吼大骂,只赞美、疼爱姊姊,不把我跟妈妈当一回事。妈妈无法违逆爸爸,无论爸爸如何破口大骂都默默忍受,之后迁怒到我身上。姊姊非常优秀、可爱、开朗,和我完全相反,所以讨厌有我这种妹妹。



然后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个丑陋的胎记,所以讨厌看见自己的脸,也讨厌别人看我的脸,无法抬头挺胸地活着。所以没办法交到朋友,不被任何人重视也不被人所爱。这么空虚的人生,如果只能痛苦的终结,不如早点自我了断,所以想寻死。



我没有跟任何人、连和家人都没说过的想法,全部、全部都说出来了。我也讨厌被人知道我在意胎记而同情我,所以对谁都说不出口。但是,我真的,很讨厌自己的脸。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这张脸能消失。我这辈子都在诅咒自己的脸。



留生像是说话、呼吸、连眨眼都忘记了似地,一动不动地听着我感情用事、乱七八糟的话。



稍微冷静一点后,我降低语调,继续说下去。



「……之前,不是有过演讲吗?在体育馆,听一个自杀女孩的故事。」



留生微微点头,我抱膝而坐。



「那个演讲的人不是说了……她说,继续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所以不能寻死,如果死了会有人伤心,所以不能寻死,一定有人需要你,所以不能寻死。」



他再度用力的点头。



「听了那些话,我真的非常火大。就算这么说,也不会有继续活着的希望啊。不会有人需要像我这种愚蠢阴沉的丑人,我这种人没有存在的价值,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我好生气,一点都不懂我们这种人的心情,不要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



一想起那些话,我心里就涌起怒意。我知道她很努力的想阻止别人自杀,但我反而有种神经被踩爆的感觉。



活着会有开心的事、愉快的事、被人需要、死了会有人难过,是只有运气好的人、被选上的人才有。



不是这类人的话,只会遇到辛酸、悲伤、痛苦的事情,不可能被任何人需要。



「我这种人不会被任何人需要,我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反而家人会觉得包袱消失松了口气。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像我这种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带给人困扰招人讨厌的人,没有活着的意义,早点死了比较好。」



我全部倾吐出来了。把宛如囤积多年的沉淀物般泥泞不堪的感情倒出去,我的心已经空荡荡的了。



呼地吸了一口气时,留生叹息似地低语「不是的」。我看向旁边。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留生的眼眶里带着泪。我吓了一大跳,发出「唉」的声音;为什么他在哭呢。



留生缓缓转头看向哑口无言的我,因泪珠而斑斓的美丽眼睛直直看着我。



「你可以继续活着。」



留生咬着牙说。



「就算真的不被任何人需要,也可以继续活着的。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好,比如被世界中的人所嫌弃也好,一整天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好,孑然一身的人也好,连爸妈都不疼爱的孩子也好,自己不在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也好,死了也没有人会为此悲伤也好,都可以继续活着。」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是每个人都会被爱、被人所需要这种轻巧的漂亮话,我已经听很多次了。但是,不被需要的人也能继续活着,我是第一次听到。



「因为人并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让别人开心而生的,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在这个前提上或许能帮到其他人的忙,但首先要为了自己而活。」



留生的语气充满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