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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之中(2 / 2)



龙平就在植物人状态下,继续存活着。蓝子的父母从四国远道而来。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蓝子并没有将过去的原委告诉两人。因此两人得知一切后也十分震惊。这也难怪,听见女儿被染上酒瘾的丈夫家暴,两人当然恼怒至极。她的父亲表示用不着看顾这种男人,往后蓝子和未玖他们自己会照料。



我答应他们提出的意见。根据医生的说法,龙平恢复意识的机率无庸置疑地接近于零。还说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像这样存活下去。为了她们的将来着想,我希望蓝子母女俩回到四国,重建新的人生。龙平的人生,我打算奉陪到底。这是老天留给我的唯一职责。



然而,蓝子却固执地不肯听劝。她把父母赶回去后,依然陪在龙平的身边照顾他。对闭着双眼的丈夫说话、帮他按摩身体。蓝子把未玖背在背后,每天往返医院。不过,正如医生所说,龙平并未显示出任何反应,只是靠机器在维持生命。绝望与后悔将蓝子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骨嶙峋,甚至停止分泌母乳。短短一个月,便像是老了十岁那样。



一开始的医疗费是蓝子领取自己的存款支付的,但钱迟早会花光吧。一切都意味着毁灭。



我俯视着变成活死人的儿子,下定了决心。龙平也希望死去吧。以这副模样苟延残喘,有违他的本意吧。最重要的是,必须让蓝子和未玖从这个地狱里解脱。



于是我趁蓝子不在的时候,切断了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我想,龙平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或许是连痛苦都已经表达不出来了吧。即使他断了气,我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继续坐在床头旁。蓝子回来后,看见公公所做的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但她这次也接受了丈夫的死亡。



她走向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一个冰冷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中,仔细一看,是一枚褐色的二便士硬币。我想起这是很久以前,我还在鲔鱼渔船跑船的时候,在途经英国时拿到的东西。我将它送给了年幼的龙平。这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



“这是阿龙的宝贝,他一直很珍惜。”



我紧握着这枚二便士硬币,哭了出来。听见咆哮般的哭泣声,护理师冲进了病房。我在前往警局自首前,低头向蓝子说,很抱歉让她受苦了,同时也拜托她别再跟我联络,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法院酌情量刑,判了我四年刑期。就只有四年。我毁掉了孩子的人生,最后还夺走他的性命,实在是判得太轻了。



我听说蓝子带着未玖回到她的娘家四国。那座有着城山的古老城市——



我是在春天再次来临的大学校园内,发现那只虫的。



当我一如往常地拔除中庭草皮上的杂草时,发现某棵树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巨大的幼虫。那是长度有七、八公分这么大的毛虫,颜色是鲜艳的黄绿色。身体约分成九节,侧边有一条白线。每一节的背后都有突起物,长着黑色的毛。



我盯着那只美丽的虫看得入迷。我想大概是天蚕蛾的一种幼虫吧。那家伙对离得很近、屏息凝视它的我毫不理会,自顾自地拼命吃着那棵树的树叶。仔细一瞧,那棵灌木下面的叶子都被它吃光了。它的食欲旺盛得令现在的我好生羡慕。



隔天,那只虫依然在同一棵树上。那棵树好像是鸟粪带来的种子发芽所长出来的,是不太常见的野生树木。照它这个速度,大概再过两、三天就会把这棵树的树叶全都吃光了吧。我一时心血来潮,折断那只虫攀附的树枝,把它带回家。



我把那只虫放进家里一个较大的纸箱,把折来的树枝也摆进去。把它带回来时,我原本打算直接带去城山野放。城山上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我想它应该会自己移动到喜欢的树叶上吧。无奈幼虫的动作非常缓慢,即便用上身体下方成排的短脚,行动范围依然有限。



我在这个阶段已经几乎什么都吞不下了,便秘和腹泻的情况反复出现。至今手下留情的癌细胞,又开始在体内发动侵略。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那只虫如此执着。我在校园内四处游走,但是并未发现同样种类的树木。我得帮它找到新的树叶,否则那只幼虫会饿死的。于是我便爬上城山。想要往上爬,但双脚却不听使唤。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喘得要命。不过,当我爬到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就在森林里发现了和那棵树相同的树叶。我用修枝剪剪下树枝,能带多少就剪多少回家。



我把呈现锯齿状的深绿色树叶放入纸箱后,幼虫便立刻攀了上去,摇摆着头部,灵巧地动着口器,在叶子上开洞。我凝视着这个画面,一点儿都看不腻。采回家的树叶只能撑三天左右,所以我又弯着老腰,走走停停地爬到长有那种灌木群落的场所。然后,剪了比之前更多的树枝。



由于我使不上力气,便拖着那些树枝回家,结果邻居那个姓户川的中年妇女问我:“你在做什么?”她的表情十分纳闷。这也难怪。毕竟我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竟然拖着这些树枝走路。



“没什么,就是拿来喂虫。”



“虫?”



户川一副觉得恶心似地皱起眉头。



虽然我腹部的肿瘤没有再变大,但现在就连背部都开始发疼。我把手搁在腹部,躺在榻榻米上时,耳边传来发挥旺盛食欲的幼虫啃食叶子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的这道声音,促使我慢慢坐起身子,接着探头窥视纸箱内。只见幼虫正热烈地动着口器。



我凝视了一会儿后,将手伸向树叶,摘下一片叶子,举到眼前。虽然很像紫苏叶,不过它的叶片更厚、叶脉更清晰,但是没有紫苏那样的气味。我将叶片放入口中,咀嚼咽下。我只要一吃东西就胃痛,还会强烈反胃,但这次却没有那样的迹象。叶子顺畅地流进胃里。于是我又放了一片叶子进口中。听着纸箱中传出的沙沙声,我不断地将叶子送往嘴里。



其他东西我都咽不下去,只有这叶子,再多都吃得下。我叹了一口气。为了幼虫和自己,我持续爬上城山采收树叶,渐渐踏进了森林的深处。庆幸的是,森林里有许多那种不知名的灌木。



幼虫胖得圆嘟嘟的。自从开始吃那种树叶后,我也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慢慢恢复。腹部的肿瘤依然是老样子,但疼痛却逐渐缓和下来。那深绿色的树叶,对我而言是纯净的食物。我像幼虫啃食叶子般,大口大口地将叶子塞进嘴里。是不觉得好吃啦,但我确实感受到它维持了自己的生命。



我到大学的图书馆想查询这种幼虫。书上刊载了类似的蝴蝶和蛾的幼虫,但却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书上出现了显示天蚕蛾幼虫体内的彩图。体内的绝大部分是由消化管所构成的,而消化管则会吸收幼虫吃下的树叶。背部有一条笔直的背脉管通过,背脉管负责输送体液;而腹侧的中央,则有吐丝的绢丝腺。我将手移到腹部的肿瘤。如果我是毛虫的话,这一带应该就有绢丝腺才对。



虽不到康复,但我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够度过我原本的生活。相反的,未玖却开始郁郁寡欢。她并没有和之前提到的那个恋人分手,两人通常都待在一起。但尽管待在她男友的身边,未玖却依然愁眉苦脸的。我无从得知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为她焦急操心。



我过去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但这次我决定尾随两人。令人吃惊的是,未玖男友所住的单间公寓,竟然就在我的住处附近。那个男人住在还相当新的三层公寓的一楼。



我从信箱的名牌得知那个男人姓藤本,但除此之外我也无能为力。龙平死后,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唯有蓝子和未玖现在过着幸福的日子,才能证明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未玖过得幸福。



春意转浓时,我明白了未玖忧郁的理由。我看见即使艳阳高照、却依然穿着长袖的未玖,卷起袖子独自洗手的画面。当我发现她白皙的手臂上有着显眼的紫色瘀青时,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十九年前,蓝子身上浮现无数的擦伤和瘀青——龙平刻下的恐怖印记。



藤本的公寓后方,有乔木和灌木组合而成的漂亮植栽。当太阳完全隐没、黑暗笼罩大地时,我走出三户分租长屋的住处,潜藏在那个树丛中。虽然未玖未必每天都会来,但我还是很有毅力地持续这样的行动。有时未玖来找藤本,两人会一起做晚餐,谈天说笑;有时也会传来轻声的枕边蜜语。不过,不到一个星期,我的忧虑化为真切的形态出现。



为了通风而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内侧,响起藤本压低的低沉嗓音,随后被未玖安抚般的声音覆盖过去。“咚沙”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地板后,响起未玖短促的叫声。一道男声斥责未玖。我慢慢走出树丛,靠近窗户。



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眼神发直的男人,任意殴打无力反抗的女人的画面。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现在才发现过去在蓝子身上所感受到的薄幸影子,也缠绕在未玖的身上。这对母女背负的悲哀命运与其根源,全都来自于我的绝望感。



我连滚带爬地回家后,又吃起那堆绿叶。分不清是口水还是胃液的液体,随着呜咽一起吐出。我下巴缠绕着那黏稠的液体,往纸箱内一看,发现幼虫在箱子角落一动也不动,正准备做茧蛹化。



幼虫停止啃食叶子,开始吐丝。从位于口器旁的吐丝管吐出美丽闪亮的细丝。起初,它在树枝间吐丝稳固立脚之处后,以8字形转动着头部,制作状似米袋的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天然的造型,然后继续吃着树叶。大约要花两个星期才能破茧化蛾。这段期间,我依然监视着藤本和未玖,也为了自己、前往城山采来树枝。吃下那些树叶后,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藤本的暴力日渐加剧。未玖似乎也已经失去抵抗、向人求救的精力。有时哭也不哭,任由藤本为所欲为。过去在蓝子身上所看见的那种隐藏自我人格、自暴自弃的情形也在她身上出现。脸部扭曲地折磨完未玖后,藤本自己也茫然自失地瘫坐在地。我目睹过好几次两人的空壳在漆黑的房间里分开,蹲坐在地的画面。



回到家后,茧的一部分已破裂。成虫从尾部释放出茶褐色的液体溶解茧,破茧而出。成虫的全身覆盖着白毛,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蛾。除了前翅与后翅带有薄褐色的眼状纹外,全部都是纯白色,后翅有长长的尾状突起。据说在天蚕蛾科中,称这种巨大且优美的蛾为皇帝蛾,确实颇有帝王的风范。



深夜,那只成虫开始振翅,在房间里飞舞。它在日光灯周围飞来飞去后,落在仰望巨大影子的我身上。我关掉房间的电灯,轻轻打开窗户,蛾便飞向沁凉的黑夜中。白色的躯体在黑暗中依然暂时可见,不久后,就朝着城山的方向,逐渐消失了踪影。



照顾虫只花了短短的一个月左右。不过当它离去时,我认为那是非常明显的契机。放走蛾的隔天,我又造访藤本的公寓。最近,藤本几乎每天都对未玖施暴。为何蓝子都没有察觉女儿的身心变化呢?想必是未玖拼了命地隐瞒母亲到底吧。因为那个卑劣的男人,唯独没有揍她的脸。



当窗户传来那些声音——男人的低吟声、未玖单薄的肉体承受着无谓暴力的声音、未玖的啜泣声、小物品损坏的声音——时,我毫不犹豫地冲出树丛,从外面一把拉开窗户,跨进室内。



藤本背对窗户,正在对倒在地板上缩着身躯的未玖猛踹。都已经这副模样了,但未玖还是比他更早发现我。我们四目相交后,未玖吃惊地瞪大双眼。那表情又像极了蓝子。



藤本一转过头便说:“你这家伙是怎样啊!”他的声音与自己正在实行的行为相反,慌乱又怯懦。藤本虽然消瘦苗条,个头却很高。在他面向我调整姿势前,我用手上的毛巾围住藤本的脖子。然后将毛巾往自己的方向拉,用力勒紧。藤本的嘴里吐出“咕呃!”的声音。



“翔太!”



未玖坐起身子出声叫唤,但我依然没有放松力量。我感谢上苍,因为吃下那些树叶让我又涌现了力量。只要赐予我绞杀一个人的力量,我可以放弃呼吸的力气。就这样,我背对藤本,持续拉紧绕过自己肩膀的毛巾。要战胜体格的差距,我只想到背对背勒绳的“背地藏”方式。



就在这时——



“喀!”的一声巨响。我受到强烈的冲击,倒在地上。我并未感到疼痛。在朦胧的意识与视野中,我看见未玖将手上沉重的水晶花瓶扔到地板上。花瓶在我身旁摔得粉碎。藤本猛咳,作势呕吐。我听着那些声音,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我大概只有失去几分钟、或许是数十秒的意识。尽管恢复意识,我却睁不开眼睛,身体也无法动弹。未玖不断关心藤本,看来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不久后,两人就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那个人死了吗?”



“没有,还在呼吸。”



“可是他在流血。”未玖似乎在发抖。“你认识他吗?”



“嗯,在大学看过。是清洁工吧。”



就只差那么一点。为什么未玖要救这个男人?这种殴打女人的渣男。



“喂,你没事吧?未玖。”



藤本好像紧抱住未玖。响起未玖含糊的声音。



“太好了,翔太。幸好你没有被杀。如果失去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嗯,我知道。”



未玖发出啜泣声。



“抱歉,未玖。我不会再打你了,所以——”



那是骗人的。藤本过去凌虐完未玖、再回过神后,不也说过无数次这种话吗?不过,现在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翔太,你保证喔。绝对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嗯,别担心。我不会那么做。”



“我讨厌一个人,怕得要死。好寂寞、好寂寞……妈妈就是因为这样才死掉的。因为爸爸死掉,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感觉有个冰冷无比的硬块落在我身上,使我的身体陷入坚硬的地板。



“嗯,我之前有听说。你妈是自杀的。跟着你爸走了。”



藤本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不断往下沉。



“抱歉,是我不好。”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剩下翔太你一个人了。”



我放声痛哭。然而,嘴唇只有微微一动。



我自以为救了这对母女,结果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罢了。



蓝子——很寂寞吗?还是对变幻无常的悲惨命运感到精疲力尽了呢?



“要怎么处理这个人?报警吗?”



“不——”藤本似乎在我身边思考了一下。“我知道这老头住哪。我之前看过他从这附近的房子走出来。”



两人的声音远离。感觉像是正打开门向外头窥看。看来,他决定把我带回家。是对大学的老清洁工突然从窗户闯进来而感到困惑吗?还是怕报警处理后,会连带曝光自己对未玖施暴的事实呢?



“喂,未玖。把这家伙移到我背上。现在附近没人。”



“可是……”



“快点啦!要是被人发现这个老头在我家,事情就麻烦了。只要把他扔到他家前面,他自己就会想办法吧。又没受什么伤。”



未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绕到我的后方,支撑起我的身体。每次在大学校园里看见未玖时,都希望能触碰一下的孙女,如今紧贴着我,使劲地把我抬起来,放到藤本的背上。



夜晚冷凉的空气包围着我。这里距离我家只要数分钟的路程。削瘦的我,腹部压在藤本的背部。背着我毫不费力的藤本,快步在路上前进着。我的腹部配合他富有节奏的脚步,时而紧贴又时而离开他的背部。腹部的肿瘤滚动挣扎,令我有点想吐。



“就是这里。”



“怎么办?”



未玖似乎把手放在拉门上。我本来就没有锁门。



“啊,门开着。”



“嘘!”



响起慢慢拉开拉门的声音。我就这样被扔在玄关口的地板上。



“走吧。”



“这个人不要紧吧?”



未玖的声音在颤抖。藤本硬是把未玖带了出去。拉门再次被关上。



一片寂静——



明明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个所有的声音都被山丘和森林给吸收的场所却显得十分安静。



十九年前,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当时认为那是拯救这对母女最好的方法,也认为只有我才有资格动手。然而,蓝子老早就断绝了自己的性命,独留下来的未玖,选择了和爷爷、父亲一样会对伴侣施暴的男人。我为了蓝子和未玖的幸福大义灭亲,失去了意义。



我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了。不想呼吸、进食、与人扯上关系。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翻过身,爬到里面六叠大的房间后,就头昏脑胀了。我拉开壁橱的拉门。腹部的肿瘤又开始滚动,苦涩的液体也涌上喉头。我想尽办法抬高自己的身体,爬进壁橱的上层。掀开被切割成四角形的天花板。



我把头伸进天花板里,终于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不明的液体。液体脱离嘴巴接触到空气后,便化为细丝,缠绕住天花板内侧和我的身体。我依靠那富有黏性的细丝,爬上天花板。那里干燥、温度适宜又有风,非常舒服。我到达呈现三角形的天花板内侧空间的角落后,内心终于感到安稳且满足。腹部的肿瘤频繁地动来动去,促使我从嘴里吐出透明的丝线。



原来这个肿瘤并不是癌,而是我的绢丝腺。



我模仿那只天蚕蛾的幼虫,不断吐丝。那些丝温柔地缠绕在一起,不久便包裹住我的身体。



我在结茧。茧隔绝了我和外面的世界。



不过,我应该不会像天蚕蛾那样破茧而出吧。



我终于察觉。



待在茧中这种封闭的世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